原刊於《星島日報》,1996年5月14至15日

同路人

火紅年代的學運神話

學運之所以被形容為沉寂,是因為那曾經「領導」香港抗
爭運動的學運歷史已經不再,那浪漫激情的抗爭形象已幻
滅於社會的現實中。歷史遺留下來的東西大概還有很多,
但很多人寧願選擇懷舊,把過去的經驗減化為唏噓嘆息的
對象。

也許那個一呼百應、團結抗爭的學運故事確實曾經發生過
。也許那些滿腔熱血的青年人確實曾經站在歷史的前線去
嘗試實現他/她們心目中的理想。但在今天,這些故事還
剩下多少意義?還可以振奮人心嗎?

抑或這些對歷史的沉緬,對動員群眾的堅持,對團結學生
的希望,都只是一個個累人的包袱,叫人不能反思,不能
從過去的模武中跳出來,不能站在新的視野中去延續歷史
、創造歷史?

大一統學運的版圖

站在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交接點上,我們或者需要一張地
圖來幫助我們思考。但這張關於學運的地圖應該怎樣畫呢

一個統一的,團結的,只有一個方向的學運,它的地圖自
然是一個統一的版圖。直到今天,很多搞學運的人仍然相
信學運的理想圖像是一幅統一的版圖。不然不會有人高唱
「學運沉寂了」--因為這些人只願意看見一個學運,而
這個學運又等同整體的學生運動,所以當他/她們心目中
的這個學運一蹶不振的時候,整個學運自然是沉寂了。而
且,所有在這個版圖內的人民,理想地都該受領導者所支
配,為同一目標而奮鬥。

畫下一個統一的版圖的前設是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分-
-學生(正如中共會說我們都是中國人),因此理應團結
一致。但事實上我們之中有男有女、有貧有富、有同性戀
有異性戀,還有不同的政治取向、宗教信仰和文化背景等
等。這些異質性怎能夠輕易被編收在一個「學生」的大共
同體下?

想像一個統一的版圖往往只能是霸王硬上弓,因為它無視
不同人的不同身分,把他/她們歸到自己的旗下。但對於
那些欲維護一個統一的學運的人來說,同質化正是其誓死
堅守的據點,因為如果沒有一個個打模出來的「學生」,
「學生」運動便不可以動員群眾,團結抗爭。

但顯然學運領袖並沒有能力去打模「學生」(國家卻可以
通過種種溝通渠道滲透其意識形態,打模「人民」或「中
國人」),因此其統一學運的雄圖偉業永遠只能是一個不
能完成的想像,如果領袖們要堅守這個理想的話,他/她
們眼中的學運只能永遠沉寂,永遠達不到目的地。

新的學運、新的地圖

因此有些人想畫過另外一張學運的地圖。這張地圖還很模
糊不清,但我想大概會是這樣的:它是一個分裂的、變化
多端的地圖,沒有固定的中心,亦沒有固定的邊緣,版圖
內的人各依所好,凝聚成一個個群體,擇地而進行陣地戰
,亦有游離遷移不定的份子,作其飄忽的遊擊戰,有些群
體會堅持下去,有些卻霎眼便消失,因其變化多端,這個
版圖或許永遠模糊不清。

學運的分裂版圖內的群體所追求的不是一個統一的目標,
而是爭取各自認為重要的、埋身的議題;而且它們追求改
變的策略也不再是動員成千上萬的「學生」去示威遊行,
而是拉攏認同群體目標的同學來一起作戰。

這裡也沒有自封為學運領袖的人在指指點點,因為彼此所
爭取的既然不同,所走的路也不一樣,便誰也帶領不了誰
。沒有人可以有權稱自己所參與的為「學運」(正統),
而其他人所做的為「非學運」(異端),因此這裏也不應
有中心與邊緣的權力關係。

各個群體的異質性也令這個地圖更顯其變化多端的創造力
。不遵從一個目標、不拘限一個模式,這幅新的學運地圖
顯得更豐富,更富活力,更能創造性地面對複雜的問題。

未曾一統,何來分裂

當然,這幅地圖並不是畫出來的,而是從經驗和實踐中,
從參與不同的運動中慢慢現形的。八九年以後校園內慢慢
出現了一些小組織,當中有關心性別,環保和校政等議題
,亦有一些同學自尋校園外的抗爭空間,如關注基層的團
體和同志運動等,更有一些同學在校園內遊走,打一場界
乎地上地下的游擊戰,像出版不同議題的小報。這一點點
凝聚落來的力量其實正在重畫學運的地圖,有意或無意間
打破統一的美夢。用中共的觀念,這些人是在搞分裂,可
視之為學運分裂主義者。

但批評這些搞分裂,破壞學運團結其實是無的放矢,因為
這場運動從來未曾團結過。也許60,70年代還可以見成千
上萬的示威遊行,但行動裏的人數未代表運動的團結和一
致性,誰知有多少不同聲音在「群眾」的運動裡被消音和
壓抑;80年代所謂學運的低沉更顯示統一學運神話--團
結學生動員群眾齊為一個理想抗爭到底--的破產,八九
「六四」的齊心一致亦只是瞬間的力量,過後的政治低迷
只有令動員群眾更不符現實。97前後新的政權已經把矛頭
對向各個社會運動中的領導份子(包括學聯),繼續堅稱
為學運領袖充其量只能成為學運神話中的烈士。在抗爭空
間的縮窄下,傳統的對抗式抗爭只能是以卵擊石。在政治
轉變所帶來的新戰場裡,小組織、彈性策略、陣地戰、游
擊戰,才是更好的抗爭方法。

拓開想像,打破統一

仍然堅信運動的群眾基礎的學運領袖往往批評小組織為「
小圈子」的玩意,忽視了「人」作為運動的主體:沒有了
「人」,運動也自然沒有改變現實的力量。固然,沒有了
「人」,自然也沒有運動,但究竟運動裏的人是一個個沒
有面孔、聽從領導的群眾,抑或身分各異,獨立自主而富
創造力的群體和個人;正因為對群眾神話的不相信,才令
到一些運動中的活躍份子嘗試利用小組織這些新的運動形
式去釋放多元異質的身分政治。此外,運動的目標雖然是
為了改變--但改變的對象不一定是政治社會制度,或是
文化道德觀念。在運動的另一端,某些團體往往更重視改
變參與運動的「人」,而不是運動以外的「現實」。一些
女性或同志團體的定位未必是為了爭取所謂的平權,而是
希望女性或同志在運動的參與中感受到她/他們作為個人
或群體所具有的力量,正面地面對她/他們的性別/性向
身分。在運動的兩端--以群眾力量改變社會現實VS通過
參與運動改變個人的身分--中間還有很多的可能性;如
果我們仍然盲目相信群眾力量和追求外在改變,只會扼殺
形形式式的可能性。結果,學運還是會繼續沉寂下去。

要放下一個壟斷學運論述多年的統一地圖並不容易。今天
當一些人正嘗試併湊勾劃新的地圖時,他/她們往往召來
「分裂」、「不現實」、「小圈子」的批評和責罵,可見
一個「統一學運」的神話已成為一套論述霸權,壓抑著其
他的可能性。要從實踐中去畫一幅新的圖像,我們不但要
打破舊地圖的框框和擺脫其控制,還要把創造力和想像力
重新注入運動的實踐中,因為從舊學運到新學運的轉變中
,我們正面對想像力的缺乏,因為一套想像力枯竭的學運
論述一直宰制了我們對歷史的發掘,當下的實踐和未來的
創造。不過這一切都要從打破統一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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