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

初來之時,已望到你麥田色的臉。在街角的這間餐館坐下,看靜謐的夜色在街中徘徊,黃燈將菜單上的冬蔭功照得很濃,我向你揮手。

「Last order 啦。」你笑著,露出一排不太整齊的牙。我注意到那尖銳的虎牙,有點刺眼。

「而家?」我想著一碗酸甜的冬蔭功。

「試下冬蔭功啦。」你的廣東話很純正,但我猜你的父母大概是泰國人,蜜糖般的膚色。

你從廚房走出來,淡然的臉容,唯那虎牙有笑。青藍的筋纏著栗色的手臂,你手腕微震,血一般火紅的冬蔭功湯泛著油光。湯太滿了,滿得濺了幾滴在我手背。你卻突然地,用指尖為我抹去那滴湯水,我微微一愣。你笑說,「喂,唔好意思啊」,那俏皮的虎牙從你粉藕色的唇跳出。

我呷了一口冬蔭功,幾乎和在清邁吃的一模一樣,但這碗偏甜。

我連續三晚來吃冬蔭功。看你的時間,比吃的多。你每晚都唱同一首泰文歌,我一隻字也聽不懂,但總聽得渾身燙熱。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誘惑,可以來得這麼輕易,哪怕你是男子,而我第一次被男子吸引。

第二晚來時也是夜深。我剛坐下,你已端來了一碗冬蔭功。湯還是很滿,又溢出了幾滴。你竟再一次為我抹去,但這次用的是指節,掃了兩遍。我仰首看你的五官,圓潤的黑瞳像狗的眼睛,緊緊注視著我。你轉身,挺拔的線條由寬闊的胳膊收束至精細的腰幹,白背心貼服地裹著琥珀色的肌體。你拿下掛在牆架的吉他,彈起泰文歌。

「奶奶啦麥仔,個棵尷啲,咪當錯尤當烈衣,啦是諗蛋。」撩人的虎牙若隱若現。我稍閉上眼,便首先浮現你的牙,如海床的一盞燈。

第三晚,一碗冒著熱氣的冬蔭功放在了同一張桌上。我 沉默,呷著酸甜的湯。你徑自走來,右手搭在我的左肩,我沒有閃縮。

「啱唔啱胃口?」你問,手很輕地揉了揉,我讀著你掌 心的温度。

「幾好,只係驚遲啲冇得再食。」我想起不久的將來,九龍城逃不過清拆重建的命運。

「唓,你要嚟嘅話,多多都有得食。」你彷彿另有所指。

第七晚

第七晚,你的手筋浮凸,走來,放下冬蔭功,不濺一滴。我望著你,以一種慾望的凝望。你用指尖勾住碗邊一撥,熱湯翻側,湯汁沿桌面流向我的白襯衫。你彷彿在笑,又彷彿沒有,是那虎牙作蠱,惹得我瞳孔發癢。你沒有說唔好意思,兀自轉身,我一言不發隨你走入廚房。

我覺得一切都很突然。畢竟我這一生,從未為過這一刻做任何準備。你看出了我的猶豫,在我耳邊輕喃,問我是否第一次。我未及反應,你已開始來,右手撫我衣襟上的湯汁,沾有生粉的左手為我解鈕,純熟地,一顆兩顆。一口一口,你舔我的羅勒,吸吮我的青檸,紫蘇葉,椰奶。還有辣椒籽,你說,尖尾的辣椒最香。

吻上你的時候,萬念俱焚。從不知道,男子的身體可以如此軟熟,如醃透之肉,而我第一次品嘗,而你知道我第一次品嘗。用舌尖繞你的虎牙,雙唇再咬。闔上眼皮,一片無邊的黯紅中唯獨你的虎牙明媚閃爍。你以胴體為我斟注温酒,我含杯,一仰而盡,出奇地淡,卻有爛醉的感覺。然後翻身,探尋,摩擦,掌握。一時文火一時猛火,輕輕重重,一場精準的災難在我體內發生。沸騰的那一瞬間,山河蒸發。

我戀上這濕膩的廚房,温暖的油煙味,磨紗窗外朦朧的月光,還有大汗淋灕的我倆。我伏在你身上,輕嗅你臉上月光的味道,而你撫我的瀏海及不經意掉下的淚。未來或會追悔,但這一晚別無所求。你把牙印覆蓋我的肩,一枚枚烙印當中,最深的一點印痕出自你的虎牙。多年以後,我偶會想起膊上這些朱砂色的圖騰。

「痛唔痛?」你問。

其實好痛,但我搖頭,注視你的虎牙。真想悄悄把它們拔下來,作我頸上的護身符。

「陪我行下,九龍城就嚟會拆。」我說。總捨不得舊事舊物的離開,那怕它們與我毫不相干。

夜半

夜半的九龍城特別黑,深邃如海,我們泅游其間,偶然蕩起水花,旋生又旋滅。一排紅的由街頭泊到街尾,有隱約低喘的引掣聲。班駁的樓牆是歲月。我踢著地上的廢膠樽,問你的餐廳接下來有何打算,畢竟九龍城快要重建,時間一到,一石一沙面目全非。

「是旦搬出去囉,仲可以點啫?」你半邊臉有光,半邊臉被黑夜削去。

「政府嘅賠償額咁少⋯⋯根本唔夠你揾返個啱嘅鋪位。 講到尾,就係剝削緊你哋。點解唔做啲嘢?」我抿一抿嘴,膠樽被踢得老遠。

「唔通我咬鳩政府?」你望住我,裝出要咬我的樣子,如惡犬。

「低能仔,咁大個人關心下嗰社區、搞下請願,要求原區安置乜都好。」我快速反了反白眼,卻聽見了隱約的輕笑。

「你咁關心人哋社區,但睇怕你仲未接受到自己係基。」

我一時語塞。想起自己從小對女性興趣不大,曾以為那是性冷感,直至今夜,我好像清楚了一點,但又好像跌入更深的困惑。

「嘥氣,你關心咗自己性向先啦。」你的虎牙一笑,宣告自己勝利。 我有點慍怒,也就不再說話。

倏地,你從後面將我環抱,我半推半就,卻被抱著去了後巷。你從後而入,柔軟而堅硬,注滿我玫瑰色的杯口。我們用力呻吟,伴和著後巷狂妄的老鼠叫。相擁,纏綿,喘息,如世界末日前最後十秒的一對快樂老鼠,無子無孫,有亦無用。

你另外半邊的臉漸亮漸淡,我才發覺東方熹微。夜完結得突然,來路短,歸途遠,我穿著半濕的褲子,快步走在回家路上,如夢之將醒。

那次以後

那次以後,我兩晚沒有來吃冬蔭功。我在網上得知有些人不像你這樣白痴,懂得為自己爭取權益,懂得在社區留下一些掙扎,成立了重建關注組。看著他們拉起橫額靜坐的相片,我想像你也身在其中。雖然這世界了解我慾望的人,暫時只你一人,你比我更了解我的身體。但我也沒有輸,我比你更了解你住的地方。

第十晚來時,我拿著一疊文件往你的餐館走,打算勸你加入重建關注組,屌鳩那政府,順便一解冬蔭功之渴,讓你鳩屌。

我循記憶轉過街角,卻聞熱風焚動,只見一朵盛開的火蓮,三層樓高。一瓣一瓣的焰火,是虎牙的形狀,夜裡的火沒有黑煙,黑煙都被黑夜噬去,煙都是白色的,無以復加的光明。你一定在裡頭,你一定在裡頭,我唸著,但我只能默站。沒有消防車也沒有旁觀者,很靜,只聽見石牆被火燒裂的劈哩啪啦聲。有肉燒焦的味道,我想是你的肉,與店內的四面佛像一同浴火涅槃。樓房陷落,如恒齒之崩毀,虎牙之移位,永無復返。火勢如荒原的一場日落,顏色很暖,感覺很冷。我竟聞到椰奶和冬蔭功的味道。

原來世間一切可以消失得這麼迅速,徹底。從今以後,沒有人事再比今晚突然。對於很多的失去,我早已預演無數遍,只想不到過早如此。我總是,反應得太遲太遲。沉默地失去,熱烈地失去,留下一地細碎,灰飛如屑。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後,逢此百凶。樓是石造的,但六十年已成危樓,人的肉身何苦要活一百年。我在火前自瀆。

沒有人知道起火的原因。翌日新聞報道,有人懷疑發展商為了收樓而縱火,這是他們慣用的技倆,也有人懷疑你財務困身而飲媒氣誤致火災。我知道你絕非後者,畢竟我曾在你體內感受過多麼強烈的生之喜悅。

「政府預計將於二〇三〇年完成九龍城啟德道、沙浦道重建計劃,屆時將會有 1,000 平方米的地下分層廣場,連接至啟德發展區及其地下購物街⋯⋯」

(除末句以外,本文全屬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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