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編輯:陳燕遐|資料搜集:王嘉寳|排版:鄭國榮、周俊熙、林綺琪(網上版)
訪問:Vivian、阿寳、小珊 整理: Vivian、天燊
陳健民從逸夫書院那場講座出來的時候,我們真正感到那是告別的時候了。於是想跟他約一場訪談,從同事、工會戰友的角度,談談教學、研究和家人。WhatsApp丟訊息過去,他問了訪談方向,就爽快答應了,等他從外地開會回來,便約在他辦公室。4月中旬,天已經開始熱了。
窗明几淨,書房一樣的辦公室,牆上掛著陳健民自己畫的和別人送的畫,靠近門口的藤茶几上放了樸素的茶具,這是一介書生的平靜書桌。雖然不是不能與惡俗的政治沾上邊,可本質上就是有矛盾。陳健民自己也意識到這種矛盾,坦言並不喜歡帶頭衝,很想能安靜地讀書、寫字。「可是自中學起,外面總不斷有事召喚你。」也許使命感強烈的人,注定與安靜的書桌無緣。
「現在香港社會荒謬絕倫,令人窒息。以前你覺得怎麼可能發生這些事?現在天天在你眼皮底下發生,怎麼安靜得了?」他喜歡書畫篆刻,希望有時間鑽研,「可是在這樣的時局,你是否可以安靜躲進自己的書房,做那些中國古代文人做的事?」這種心中的拉扯,一邊大概受中國文人傳統影響,另一邊則恰恰是他對這文人傳統的批判:「我最關心為何中國那麼多年也走不出專制的格局,這與很多事情有關,家庭倫理的束縛是其一,沒有獨立知識分子的概念是其二。中國知識分子的文人世界問題很多。」要重拾安靜的心境,大概得離開香港,刻意創造距離。「可是我暫時做不到,還有很多事情要留在香港面對。」他的書桌上除了有家庭照,還有一幀南非總統曼德拉的照片。
面對11月的審訊,別人意識到他要告別服務了快25年的中大了,他自己也朝這方向安排。系裏跟他談退休延任,他婉拒了;新學期的課可能要請同事代最後幾節,另一門「不安世代的領導力」最後是嘉賓分享,即使他不在問題也不大。工作安排了,那他自己的未來呢?
「我覺是所有事情都很開放,這是我佔中後完成毅行(樂施毅行者)很強烈的感覺。很多你以為做不到的事,原來是做得到的。對我來說,未來有無限的可能。」面對不確定的將來,陳健民覺得他的人生是打開的。「離開這個校園,可能會有更廣闊的天地。」對於審訊,他不樂觀。「『煽惑他人煽惑』這樣可怪的控罪都批准,我對一審並不樂觀。」他抱著最後一次走到前線的態度推動公民抗命,「我在中國廿幾年,真的鞠躬盡瘁,回到香港,佔領也佔了,牢也坐了,該夠了吧?」完成這一責任,陳健民希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向後退一些,用文字回應社會,不想捲進太多前線抗爭。」可馬上又補充:「誰知道呢,如果判很重,出來我也許會和他拼到底,衝到最前線也說不定。」
打開的人生,大概就是有堅持、有愛戀,又坦然面對隨時的變動。這跟他佔中以後多了時間回歸自己、回歸家庭不無關係。「這兩三年多了時間照顧自己身體和家人,放慢腳步,多聆聽,少說話。家人雖然擔心,不過多了時間相處也很開心。」可惜時局不靖,陳健民坦言這麼多年來張力很大,尤其家庭。「我當然希望可以回到寧靜的書桌,但世界常常不讓你這樣做。過去我一直有很強的感召參與建設中國公民社會,經常離開香港。現在有時間靜下來,會想是否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家庭多一點?可是時局難料。爭取民主本來就是那麼遙遠的路,我們這一代爭取不了,就由下一代接力吧。我越來越有弘一法師說的種花的感覺。希望後人可以看見花開。」
民主路漫漫,而且越來越看不到岸,出路到底在哪裏?退一步用文字批判,有用嗎?他舉電影《1987:逆權公民》回答:「它和之前的『逆權系列』不同之處,是每個人在自己崗位上做了些事,守住了底線,然後產生爆破作用。」的確,不是每個人都可為民主犧牲,但人人都有機會遇上底線被挑戰的時候。陳健民認為守住崗位,不讓社會沉淪至關重要。「譬如戴耀廷討論中國崩潰,香港會如何。這樣的學術討論也像犯了彌天大罪。如果你怕,向後退,那以後就只能退了。」他再舉當年馮煒光還是新聞統籌專員時,曾多次撰文批評陳家洛在課堂上叫同學想像五星旗落下,是散播支爆言論,鼓吹港獨。「多虧他,那時我就決定,我教中國社會一定要加入這題目。這樣嚴肅的學術討論為甚麼不能說?」他的「當代中國社會」班上一半學生來自中國大陸,最後一堂的課題就是中國崩潰。「中國崩潰其實就是中國前途問題,這方面已有許多學術討論,你應該嚴肅地讓學生了解這些爭論。」可是現在這些已經變成死亡之吻,政治人物一碰即死。他提到新聞傳播這十年的底線節節後退,「接著就是大學、中學通識教育。你是否向後退?我覺得不需要偉大領袖,人人能守住底線就夠了。但這一樣有代價,譬如學生打你小報告。」有嗎?「我不知道。老師講書有時候會說多了、過了也說不定。那也沒辦法,也會照說。」他答得爽快。成稿之時,前特首梁振英又再在社交媒體狙擊陳家洛「五星旗升不起」,我們只能慨嘆,不學無術又別有用心的人真多。
新聞已節節後退,社會上很多人越來越識時務。同事中會否也覺得守底線越來越難?
不會呀,其實大學同事很少碰觸敏感議題,大學有種功利化——有些學科是不會碰這些話題,例如science。[ 1] Social science和社會的關係最密切,但是大學的評估機制要你在美國頂級期刊發表,在美國最主流的學刊出版,於是你的研究便要主流化。香港研究在國際學術界邊沿得很,很少能夠刊登,很多人因此放棄香港研究。我們上一代的社會學家,像李沛良、劉兆佳是研究香港的。現在做這方面研究的同事都離開了,呂大樂、趙永佳都走去更邊沿的大學。這些大學爭逐排名沒有意思,反而有些空間,可做非主流的本土研究。現在大部分大學為了爭逐排名,最後就會殺掉香港研究。你不會做很多有本土關懷的事,因為生存不了。
談到扭曲的研究生態,陳健民的感慨不亞於眼見香港墮落。「這其實很恐怖,會讓有心做本土研究的人慢慢流失。」他觀察大學招聘的趨勢,已由本土轉向中國或國際導向:「請大陸背景的學者,他有很大的data set做中國的量化研究;請外國學者做比較研究,也可以吸引美國主流學刊,這是大學現在請人的方向。另一方面,主流學刊也越來越偏重量化研究,這對social science的衝擊很大。」更壞的是這裏面沒有個人選擇的餘地:「你做不做不是個人的事,你不按遊戲規則做是會連累團隊的,學系的整體研究成績下跌,會給大學扣錢。」這種評比的財政暗示越來越明顯,已做成同儕壓力,陳健民覺得非常可惜:「美國學者關心美國問題,做研究有local impact,可以刊登在美國的頂尖學刊。但你研究香港問題,卻要有國際影響才能刊登。這是很荒謬的。有政府官員問我,為什麼香港學者不去研究香港房屋問題、污染問題、城市規劃問題,提出政策建議。他不知道是政府把大學變成這樣的。」
這種追逐排名的制度也直接影響教學。教學質素無法量化,老師教得好不好,對學生有沒有啟發,沒有客觀準則,難以作為評比指標。於是國際評級機構只能計算師生比例與國際化(收了多少外國學生)。在這樣的排名追逐下,教學不受重視可想而知。「教授的升遷或實任主要看出版,根本不看重教學,只要學生不投訴、不出事就行。講完書就走,何必跟學生聊天,了解他們?」學生怎麼看老師呢?「一群躲在辦公室的研究者,和學生很少互動,沒有role model,不會在學問上、人生上啟發學生。」大學本來是教育機構,卻不重視教育,把自己視作研究機構。「可笑的是,其他非研究型大學理應集中教學,好好培育學生,現在卻同樣捲入這遊戲,用高昂的薪津請大量講座教授,花許多精力爭逐排名,置學生於不顧。」
我們曾經在公開場合問過大學管理層,怎樣看待本土研究不受重視的問題。負責研究的張妙清副校長告訴我們,大學鼓勵有國際影響的本土研究。
就是這樣,一定要到國際層面,可能是比較研究,或者理論發明。但事實上多少人能從本土研究中提煉出理論來?當年我在耶魯大學,有教授曾經批評中國研究沒有出現過對整個領域有影響的理論,說拉丁美洲有依賴理論(Dependency Theory),偌大的中國卻沒有理論走出來。當然那時中國還沒有崛起。不過連中國他們都這樣看,香港會有什麼位置可想而知。在頂尖的國際期刊裏,香港的房屋、教育、文化等,其實處於世界很邊沿的位置。當然,我不否定有人可以提煉出理論,但如果有人能夠很完整為香港提出問題,提供解答,為什麼這些就沒有價值、不被重視?掌管資源的人不是不知道問題所在,所以研資局(RGC)在2020的研究評審(RAE)中加入「研究影響」(research impact)指標,就是希望糾正這現象。[ 2]
那算不算可喜的現象?
這要等它落地後才能判斷。已經太多口惠而實不至的政策,太多口號。譬如中大,一直說傳承中國文化,也不過是嘴上說說。你試試用中文著作?這麼多年我在中國大陸出了不少中文著作,一篇也沒報過,因為在這樣的評估機制裏那很危險,置自己和學系於險境。所以傳承中國文化的使命,其實只是空話,校長說得再偉大,其實從來沒有真的落過地。對這社會影響指標我也一樣看法,要看它在評審中有多重要,最後是否仍然回到多少美國頂尖期刊作指標。問題會否得到糾正?我甚至是悲觀的。
這會否與大學領導層用什麼態度推行這件事有關?
第一是個別大學,第二是如果評估機制全港適用,大學能夠自主的空間就小了。頂層的人怎麼看大學的使命,還是大學只是學術殖民地,美國來的就是好的,連歐洲的都不行。社會學主要只看美國,那你沒有自信,自己的評估機制永遠用別人那一套,空間就小了。不過,即使大學有限制,領導層如果有心創造空間,不至於失去所有角色。像教育大學成立香港研究中心就是一例,不爭排名,可以做有特色的事。別人剛起步,有多大影響還得假以時日,但我確實看到有些東西從那裏出來。但中文大學說要傳承中國文化,到底在結構的限制裏創造了什麼空間?你會否給錢研究粵曲?粵曲上不了一流學刊,可是有遠見的領袖會想方設法支持同事做有意義的本土文化研究。既然中文大學有這樣強的中國文化傳統,為什麼不好好利用,只淪為空洞的口號?現在這樣的結構,大學越來越平頭了,大家都差不多。本來不應該這樣的,那些偉大口號,不論出自哪位校長,都是說說而已,沒有甚麼真的落過地。
現實太令人無語。可有信念的人不會沉默,無論處境如何艱難。成稿的時候,香港正經歷1963年以來最熱的5月,遠近蟬聲大一陣小一陣,那怕過了初夏就要沉寂,明年換一批還是會再來。
後記:我們談了一個多小時,筆錄成差不多2萬字,篇幅所限,先刊出上半部分,談教學的部分下期再續。
[1] 訪問在4月中進行,5月又傳出「習指示」,謂「愛國愛港」學者可以申請「中央財政科技計劃」資金。看來香港學苑中人勢難避免全面面對碰觸底線的挑戰。
[2] RGC網頁謂2020的研究評審會把「研究影響」納入為評審因素,「以推動更多與本地相關、具高經濟及社會效益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