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期專題文章—2018年6月號
葉漢浩
本院助理教授
1. 真實的夾縫
在夾縫的生活中,只能在回程機上才有一點空間觀看「逆權司機」這電影,帶來的震撼不單來自電影的拍攝質素及演員的表現,更是來自上年在韓國親身聆聽當年社運參與者的分享,同時亦有感電影的處境與今天香港困局的相似。故事沒有英雄,主角是活在夾縫中的普通市民,貧窮、單親爸爸、沒錢交租為了爭取一單能幫助交租的生意而接載德國記者到光州(當然原本主角根本不知那外國人是一名記者,亦不知這行程有多危險)。電影不是強調他有多英勇,反而是把他的人性陰暗面都拍了出來。市儈和出賣朋友都是他活在夾縫空間下的倒影,他不單生活在資源的夾縫,也生活在資訊的夾縫中,被主流傳媒的謊言報導誤導下,主角完全不明白光州所發生的一切及學生運動的動機,直至他身在其中,目睹一個一個平民倒下,他才醒覺,亦使他看見真相,看見他的使命,最後決定要幫助記者把真相公諸於世。在這電影中,沒有英雄,只有活在夾縫中活出使命的例子。
今天的香港,我們都愈來愈感受到那夾縫的真實。股票市場創歷史新高的同時,有創歷史新高的21萬人住在劏房。哥爾夫球會可用1000元租下170公頃土地,但有人要用6000元租150呎的劏房。在政府呼籲包容因太忙而犯錯的司長的同時,他們在沒有任何法理基礎及實質證據下DQ(disqualify)了年輕參選人;在公立醫療系統嚴重爆滿的同時,政府及建制政黨繼續通過一筆又一筆的巨額超資基建;個人生活而言,香港人很難不活在各式各樣、有形無形的夾縫中,住在「狹」縫已是香港人每天面對的無情事實。香港的教育制度彷彿就是訓練順民的搖籃,不問思考只求答案、不求人生價值只求學位一席,近日更開始嘗試以政治立場影響教育的方向。或許我們都感受到那份巨大的勢力,我們都感受到高牆的冰冷與堅硬,也許我們會與逆權司機主角早期的看法相似,我們都不能改變什麼,倒不如活在自己的世界享受僅有的空間吧。也許我們都有這想法,事實上,近期每次回應政治事件都比以往多了一份壓力。多寫一份學術論文不是更好嗎?少一個機會被攻擊不是更安全嗎?這些現實中的夾縫不單使我們生活困難,更在蠶食或扭曲我們的價值,驅使我們走向兩個極端,一是對社會或鄰舍漠不關心,另一個方向是走向仇恨或失望,但兩者都會使我們忘記自身的使命。
面對夾縫的時代,信仰的力量不單是尋找方法(How),更重要是尋找一個視野讓我們有正確的態度與方向,同時亦讓我們能站在正確的盼望上,活出使命。事實上,新約聖經時代亦同樣處於一個充滿張力的夾縫處境中,由Augustus開始的羅馬帝國,歷史上稱為Pax Romana羅馬和平盛世。但這表面的和平其實是建基在政治、經濟及文化的操控政策之上。新約聖經的教導不是抽離現實的教導,很多新約中的教導都是前設了這些夾縫處境而提出的。忽略這點很容易使我們以為聖經視社會問題如制度問題如無物。事實是,新約聖經是有強烈的處境性,但同時,聖經作者的關注不會停在制度的層次之上。從這向度出發,下文將主要從腓立比書的處境出發,了解腓立比城的夾縫處境。再嘗試尋找保羅如何在書中提醒活在腓立比城的信徒,如何在帝國拓展的夾縫中,活出基督的樣式。
2. 帝國的夾縫
腓立比城是羅馬的殖民地,而殖民地亦是羅馬帝國操控的工具之一,透過建立帝國的制度及運作模式來展示及建立羅馬價值。[1]羅馬帝國在軍事上的強盛不用在這裏詳述了。在政治上,羅馬帝國崛起的初期,羅馬君王期望利用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等建立一個易於被操控的「和平盛世」。當然這不會是真正的和平,這表面的和平背後卻是充滿壓迫與操控,人心卻是充滿不安與憤怒,羅馬亞史學家Tacitus曾經這樣形容當時的羅馬盛世,「他們製造了一個沙漠,然後稱它為和平。」他們用各種的手段來把不同的聲音都壓下了。
2.1 自利、爭競與把人物化的價值觀。
在這盛世的背後,羅馬帝國的貧富懸殊現象卻十分嚴重,學者保守估計最低限度貧富的比例大約是9:1。[2]政治制度上,元老院的議席被Augustus由1200人縮減至800人。[3]社會上流行的價值觀亦對基督教充滿挑戰,對當時約有二千萬的奴隸,羅馬社會只視他們為工具及物品,與基督教所強調的愛鄰如己相距甚遠。而在不同的價值中,經濟利益的考量成為羅馬帝國一個重要因素,這主導的價值大概可追溯至公元前146年了,在徹底打敗希臘的古迦太基戰役(2nd Punic War)後,為羅馬帶來大量戰利品,這些經濟上的利益為羅馬帶來人與人關係上極大的轉變。[4]主要是因着財富的分配是根據權貴在社會所獲的榮譽(honor)來分配的,結果是為了爭取更大的利益,權貴之間在不同層出現更大的競爭。羅馬歷史學家路斯提烏斯(Sallust)更指出,這現象亦為貧富兩個階層的人民帶來了很大的張力。路斯提烏斯更進一步以「先是愛金錢,之後是權力。而貪是萬惡之根,而貪婪把原來社會重要的價值基礎如忠誠、誠實等都動搖了」來形容羅馬的社會。[5]
除了這些經濟利益主導的價值觀外,「壓榨」與「把人物化」也是當時其中一些主流的價值觀。這些價值的來源主要是源自經濟與政治的權力不均,而在眾多不均的分配中,土地的分配與奴隸制度是其中兩個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在第一世界初期,土地都被有財力的地主所壟斷,他們藉男丁參軍的機會,把更多土地都據為己有,把原有的土地不均問題更加激化了。[6]
另一方面是要管理大量奴隸的制度,當時奴隸在數量及所涉及的工層面都是十分廣及深的。數量上,奴隸的數量大約佔整個羅馬帝國的人口三份之一,同時他們所涉及的工作範圍亦十分廣,由在農場或礦場提供純綷的勞動力,到在大戶人家(household)中提供十分專業的服務,當中包括會計、教導及代表主人作遠程貿易的代表。要管理如此龐大的奴隸制度,羅馬政權用了很多不同的方法,不能在這短文一一介紹,但其中一個最核心的價值就是把奴隸物化,以致他們可以以任何方式奴役他們以獲取最大的經濟利益,同時亦可以把他們以物品般買賣。要達到這樣的經濟目的,他們首先要把奴隸物化。這種物化先是透過法律,再透過日常生活中對待奴隸的方法與態度,最後成為整個帝國的一種價值。這種物化的價值,更成了羅馬帝國其中一個主要的經濟價值。
這些經濟主導的制度配合強大的軍事威嚇,使第一世紀時期的人與人的關係都被這些制度背後的價值所主導了。例如,強調了個人的經濟利益、把弱勢群體物化、及利用經濟優勢來爭取個人的榮耀及操控弱勢群體等,可惜當時的政治制度亦未能提供盼望及出路,革命更是遙不可及的幻想。作為一世紀的基督徒還有什麼盼望?如何活在如此夾縫?以透過腓立比書來作一點反思。
3. 腓立比書中的夾縫使命
腓立比書其中一個容易被誤讀的向度,就是以為保羅在教導正面對各樣挑戰與壓迫的信徒接納一個離地的教導。因為喜樂(名詞及動詞)很多人因為這書出現了共14次這字,所以有很多人會認為保羅所教導的是一種真空的喜樂,不用理會處境只管喜樂的離地教導。事實上,保羅在寫腓立比書的時候是清楚當時腓立比信徒正面對不同層面的夾縫,特別是當他們面對主流價值的衝擊時,不能理解為何保羅會為主而受苦。[7]亦不能明白為何這服侍人而不是受人服侍的主竟然可以得着最高的榮耀,保羅正正要回應的是,真正的喜樂不是跟隨羅馬價值而得的,而是活出天國國民身份而得的,是一種在夾縫中活出召命的喜樂。以下部份是嘗試點出如何在腓立比書中,尋找這夾縫召命的秘訣。
看見黑暗,仰望上主
保羅在腓立比書所關注的,正是如何能夠在夾縫處境中活出召命。而當中第一個重點是看見黑暗,看見問題,看見與召命相違背的價值。這種看見,是活出召命人生的基本。我們的召命從來不是在真空的處境中發生,亦沒有假設社會或世界會接受我們的價值,相反,我們的召命從來都要預備面對黑暗。在腓立比書中,亦不乏正面面對這些黑暗的例子,例如在一章15至17節,保羅便清楚的指出當時有部份傳福音者不純的動機,在2章3至4節亦暗示當時充斥着的自利、貪圖虛榮、只顧自己的事(2章21節再回應)等主流價值。看見黑暗是重要,因為沒有面對黑暗的預備,我們的信仰便容易離地,亦失去了對世界的影響力,因為這根本不是召命的本質。同樣,只停在世界的黑暗也會令我們失去回應召命的方向,有時也會令我們跌入失去信仰的力量。所以,看見黑暗的同時,更要學懂仰望上主。仰望上主不是抽象及阿Q的表達,而是積極地尋找屬天的盼望就是天國的價值與榜樣。這兩點亦是保羅在腓立比書極重要的勸勉。
仰望屬天的價值
仰望上主是指我們相信我們既要回應黑暗的制度、人和事,但我們的盼望不在這世界的制度與價值。像保羅在3章20節指出,「我們是屬天上的國民,並且等候救主,就是主耶穌基督從天上降臨。」意思是,我們是有與這世界不一樣的價值,我們行事的因與盼望的結果是與世界不一樣的。在腓立比城中,面對保羅因傳基督而入獄,在世界的價值觀而言是失敗及沒有榮譽甚至是羞恥(shameful)的表現,亦是這世界的價值導致腓立比信徒群體中出現了不安與爭論,亦因此失去喜樂。保羅要在腓立比書重新提醒他們,捉緊天國價值的重要。而面對現今黑暗的世代,我們不要忽略鑑察我們行事為人的動機,因為黑暗世代最危險的地方就是使抗衡黑暗者都成為黑暗的同道。在腓立比書中,保羅在1章16節提醒我們愛及2章4節關顧鄰舍仍是面對黑暗時重要要持守的價值。沒有了愛又沒有了鄰舍,我們很容易跌入自義與仇恨的危機。面對黑暗的人與事,我們仍要持守保羅在羅13:9及加5:14所說的,「律法都包括在愛鄰如己這一句話了。」對今天的基督徒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跟隨這世界尋找果效,而是跟隨基督尋找使命。只看着果效,我們或許會失望。看着使命,使我們有力量。
仰望奴隸的榜樣
腓立比書另一個給基督徒活在夾縫的信息就是學效榜樣,保羅在3章17節清楚提出,「弟兄們,你們要效法我,也當留意看那些效法我們榜樣的人。」保羅亦在林前清楚的教導,「你們該效法我,像我效法基督一樣。」可見,榜樣既是保羅其中一個重要的思想,也是信徒的召命。我們既要學習基督,也要成為世人的榜樣。在腓立比書中,保羅展示了四個見證作榜樣,就是保羅自己、提摩太、以巴弗提及耶穌。他們都展示一些如何活在夾縫中的價值,他們都選擇與世界不一樣的價值,及以鄰舍為中心的生命。其中最核心當然仍是基督,在2章6-7節所展示的耶穌就是那位本有神的形象,卻選擇進入夾縫成為人的樣式,更是人制度中最低下的奴隸形象。耶穌所展示的奴隸形象,不單是願意服侍,更是用最低下的身分,不為自己的利益,更重要是看不見希望下,仍願意在夾縫中實踐使命。祂沒有在制度上帶來改變,但卻為人類帶來很大的改變。這榜樣既是我們學習的樣式,也是我們的呼召,所以,保羅在描述其餘三位的見證,也流露相同的價值。就是選擇不以自己為中心的價值,在夾縫中選擇屬天的價值,就如保羅在1章23-24節;提摩太在2章20-23節及以巴弗提在2章30節中所展示的都是與基督相同的價值榜樣。
活在夾縫的啓示
活在今天的香港,我們既要認真面對黑暗的世代,但不要被黑暗支配及吞噬。我們既不能視黑暗的事不存在,或以沉默的形式站在壓迫者的一方。但同時我們亦要防備黑暗帶來的另一個危機,就是被黑暗的存在而帶來的無力感,仇恨與失望所支配,忘記了夾縫中的空間,忘記我們在這個世代中的使命。在我個人而言,面對如此龐大的貧窮問題,我們很容易會失望與氣餒,但過去的神學訓練與服侍貧窮人的經歷告訴我,在這夾縫中仍有很多召命的空間,所以我會繼續作貧窮教育的工作,利用每次上台的機會帶出愛鄰的教導。或許我不能帶來任何制度上的改變,但這是我的召命,也希望成為一些人的榜樣。昨天聽了神學院學生音學會「延續」,用最後林思漢同學的一句話互勉,希望我們在這亂世「不要只為爭取好人的光環,仍要堅持彈奏出自己的旋律。」這種堅持中的旋律,也許就是我想說的夾縫中的召命。
Footnotes
- ^ Brian Campbell, The Romans and Their World (Yale University Press: New Haven, 2011), 15.
- ^ Steven J. Friesen, “Poverty in Pauline Studies: Beyond the So-called New Consesus,” JSNT 26 (2004): 340.
- ^ Alex Hon Ho Ip, A Socio-Rhetor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Letter to Philemon in Light of the New Institutional Economics: An Exhortation to Transform a Master-Slave Economic Relationship into a Brotherly Loving Relationship, WUNT2 444 (Tübingen: Mohr Siebeck, 2017), 140.
- ^ Ip, A Socio-Rhetorical Interpretation, 126.
- ^ Sallust Cat., 10.2ff.
- ^ Colin Adams, “War and Society,” 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Warfare,vol. 2, ed. Philip Sabin, Hans Van Wees, and Michael Whitb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199. 土地擁有的不均,更造就了一個以壓榨為主的經濟制度。地主們開始以 (Latifundia )土地分租的模式管理土地。地主一般會把最肥沃土地留給自己,然後用大量奴隸來生產當時有大量需求的農產品(Cash Crop當中包括葡萄及橄欖等),再以高昂的租金把次等土地租給沒有土地的農民,對沒有土地的土地租用者而言,會因為租金的高昂而受著極大的經濟壓力。
- ^ Paul A. Holloway, Philippians: A Commentary, Hermeneia (Fortress Press, Minneapolis,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