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有杏﹕院長醫生周記(七):當醫生變成病人
一天早上剛踏進病房,見習醫生Jeff便急不及待對我說:「陳教授,昨天有一個七十多歲的阿伯因急性肝炎入院。 哎呀,他真不好惹!整日不斷地投訴,他還說你是他的學生!但是沒有一個同事認識他,不知道他是否患有早期的老人癡呆症?!」
我走到這個病人床前,看見一個身材矮小,滿頭白髮的男病人坐在床邊。雖是患有急性肝炎,但雙目炯炯有神。他兩手撓在胸前,一副甚為不悦的模樣。想了一會,我突然記起來,便開口道:「梁教授,很久沒見了!」他抬起頭看看我,說:「Francis,幸好你還記得我。我以為你當上教授便忘記老師了。」我笑笑口道:「怎會呢?哪一個學生膽敢忘記梁教授你呢。」
「急症室好像街市」
梁教授算得上是醫學院的開朝元老。當年他在醫學界非常顯赫,每次他到病房就像皇帝出巡;醫生、護士、病人都要肅靜回避。他後來於八零年代末去了英國發展,所以新一代的醫生並不認識他,直至最近才退休返港。這幾天他感到肝部位置脹痛,化驗顯示他患有急性肝炎,原因未明。他不願意到私家醫院,經急症室醫生診斷後便進了內科病房。
梁教授一看見我便開始投訴說:「Francis, 你知道我在急症室輪候了多久?五小時!足足五個小時!他們說我屬於甚麼cat 3 (第三级别),能夠五小時內便可上病房實在是奇蹟!急症室好像一個街市。唉!我從沒想像過要在街市捱五個小時。。。」
我坦白道:「是的,很多病人苦苦地等待兩天也沒有床位呢。」梁教授接着說:「現今的見習醫生似乎大不如前!我等了個多小時也沒有人出現,那些『小朋友』甚麼也不懂!就連驗血也要找驗血員幫忙。至於那些醫生仔也總是匆匆忙忙,沒有花一點時間跟我分析化驗結果及商討治療方案。 若然我不是醫生的話,就一定焦急死了!」他喋喋不休地嘀咕著,令我不期然想,眼前這位醫學大教授,這一刻該比任何時候更能體會病人的心情了。
第三天梁教授的情況惡化,出現黄膽及肝衰竭,精神大不如前。他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一見我出現便很焦急的問: 「為甚麼我的肝功能惡化得這麼快?今早有一個醫生仔說我的死亡率可以高達三成,還說可能要換肝甚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望着這位滿臉病容的老師,他當年的霸氣蕩然無存,現今只是一個焦慮和無助的病人。我向他解釋: 「其實Jeff 的意思是指你的康復機會超過七成。至於換肝,現在還言之尚早。我們整個醫療團隊都會盡心照顧你的,放心交給我們吧。」
梁教授嘆氣道: 「Francis,多謝您這番說話。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的,但想不到你這幾句話是這麼受用。回想我當年……」 說到這裏,他聲音哽咽,再也不能說下去了。
「做病人真是很無奈」
往後兩個星期他的情況好像踏鋼線般,黃膽越來越深,肝醇素的數字是正常的四十倍。他完全没有胃口,要插胃喉來灌輸營養。幸好他的神志還清醒,其間並沒有其他併發症。但一旦再惡化或出現細菌感染便會隨時致命。換肝是最後一着,只是還有比他更危急的病人在輪候。還記得有一天他有氣無力的說: 「原來做病人真是很無奈,每天都要打針、化驗,我一對手的血管都沒有了。但最無奈的還是不知道自己明天會怎樣。其實疾病是很公平的,大醫生、大教授又如何?」
第二個星期,他的情绪很低落。有一天他問我: 「我會死嗎?」從沒有想過大教授會變得如此脆弱。我輕聲的安慰他,說: 「老師,我們不能掌管生命,但既然你把性命交給我,我必定會盡力的。你放心吧。」
化驗結果顯示他原來患上急性E型肝炎,幸好他捱過最艱苦的兩、三個星期,肝功能遂漸好轉,最後康復出院了。
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成為病人。
(圖片:轉錄自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