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有杏:院長醫生周記(三十六)明天的你會在哪裡?
上星期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日子,五年班醫科同學剛剛完成畢業考試, 無論學生或教授都感到非常興奮, 因為今屆畢業班同學的表現非常突出, 來自牛津大學、愛丁堡大學、美國加州大學以及香港大學的專家無不對這屆畢業生作出高度評價和讚賞。
當晚白袍畢業慶典上,有些同學更喜極而泣 ,多年來的默默耕耘是沒有白費的。記得當晚我對他們說:「身為院長,我有如此優秀的學生,是我的驕傲。我亦是你們的大師兄,很快便會成為你們的同事,希望各位師弟妹不要忘記母校給予你們的教導。今天是一個終結,亦是一個新開始。 將來你們面對的挑戰 、困難和試探將會是前所未有的。盼望你們能夠堅守當初的誓言, 不會因為環境或利誘而改變初衷。」
望着這百多名興高采烈的準醫生,彷彿看着一羣剛剛出生的小海獅往大海裏游去。欣喜之餘,無奈的感覺卻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心裡暗忖:最终又有多少年青醫生能夠經得起未來的驚濤駭浪?
公營醫療機構的工作壓力是眾所周知,經常聽見年青醫生投訴,平均祗能用三分鐘照顧一個病人,如何能夠做到仁心仁術?沒完沒了的工作漸漸把一顆顆赤子之心埋葬,最終這些年青伙子便一個個離開公營機構;即使留了下來也會變得斤斤計較,原是熱愛的工作變成勞資角力的現場。我並不是要把責任推去任何一方,但這卻是我們必要面對的殘酷現實。
最近有位已離任的同事返回醫學院探望我。當年他是一個傑出的年青醫生,在公立醫院努力工作了十年,甚得各部門主管讚賞。可是,他最終還是選擇離開。為甚麼?他告訢我:「我每天好像在賣漢堡包,無論賣得多快手,總是有一條散不去的人龍在我面前。陳教授,你不是教我不單止醫病,更要醫人嗎?可是我的漢堡包最多祗能短暫地填充一下病人的肚子,我越來越不像一個醫生了!其實我祗是一個大企業的小職員,天天不停地『跑數』,我的表現優劣完全視乎能否達標(KPI),例如每天早上能送多少病人出院,如何縮短門診新症輪候時間等……」
現今他在某私家醫院當上了專科醫生,工作量其實比在公立醫院的日子更繁重,逢星期六、日都要當值,平日晚上十時過後才回家,祗能夠逢星期二休假,很少機會跟他四歲的孩子共聚天倫。雖然如此,他覺得工作比以往開心。原因可能很多,例如收入豐厚了(最少比我這個工作了廿七年的醫生高),一家人也搬到了市區。他認為最大的滿足感還是在多勞多得的機制下,能夠為病人提供物有所值的服務。
我相信每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取向及追求的理想,沒有甚麼絕對的對與錯。有人選擇離開,也有人堅持留下。留下來的人,總是懷着一份不太化算的執着和理想。在公營架構是另類的多勞多得,你做得越好便吸引越多的服務需求,直到你應付不了為止。心裡可能不時會浮出一些質疑:為何不名哲保身或急流勇退?為何要吃力不討好?有什麼值得我們放棄更豐厚的收入?也許留下來的那一群,內心就是持守著一份打不死的信念,相信世上總會有人認同在公營醫療體系的服務是有意義的、是不可或缺的。
又一班學生畢業了, 不禁想起龍應台《野火集》裏文章的一句: 「當年充滿理想,立志要改變社會的人,今天的你在哪裡?浪漫的理想主義仍舊是生命的動力?或者,它早已被平凡生活磨損和冷卻?或者,完全被懷疑和無所謂取代?」
明天的你會在哪裡?也許不用再作多想,前面還有很多學生和病人在等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