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上班、上學的高峰時間,楊俊賢(鹽叔)在逼滿人的車廂中單手捧著電腦,另一隻手指飛快地在鍵盤移動,努力完成稍後上課使用的筆記。「叮咚——」鹽叔抬頭,赫然發現已到達九龍塘站。快要遲到的他,尚未顧得及收起電腦,只能雙手捧著熒幕正顯示著講課筆記的電腦,衝出地鐵,狂奔至的士站。課堂前三分鐘,氣喘吁吁的鹽叔終趕達浸會大學的課室。
在課堂上,鹽叔一改他慌亂的神色,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對哲學的看法,學生聽得津津有味。今年36歲、但仍像個長不大的少年的鹽叔,不單是流浪講師,亦是未畢業的哲學博士生,也是哲學團體「好青年荼毒室」的創辦人之一,希望將哲學普及。一路走來,他抱著孟子的一句名言「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留著一把長髮,隨心活出自己的人生。
記者|馮芷欣 編輯|蔡健行 攝影|馮芷欣 蔡健行
鹽叔從小就是個「問題少年」,喜歡不停發問,挑戰權威。他笑言母親一直很討厭他,經常罵他「駁嘴」。在五、六歲,母親跟他說故事時,鹽叔因為反駁故事中不合理的情節,氣得母親不再說下去:「我知道光是比聲音快,但母親解錯了,說聲比光快。反駁後母親就生氣了,故事沒有講完,之後也再沒有讀書給我聽。」
鹽叔指,母親是推銷員,日間忙於工作,對他較為嚴厲;而作為地鐵公司通宵接送車司機的父親,則肩負起照顧鹽叔的責任。父親強調讓孩子自由發掘興趣、實踐理想,沒有過於干涉鹽叔的生活:只要先通知父親,就可以自由活動;學業上,父親未有強迫鹽叔溫習,甚至選中學也沒有過問。鹽叔說父親只有初中學歷,為何父親會主張給孩子這麼多自由,他也摸不着頭腦。鹽叔說,除了給予孩子空間外,父親也是一個「懶有性格」的人:兩父子到圖書館時,父親有載客升降機不坐,總是去搭載貨的,說會快一點。而這種「懶有性格」,就遺傳了給鹽叔。
天生反叛 幸得老師照顧
從小到大,鹽叔一向我行我素,不守秩序。在小學,喜歡特立獨行的他堅持要寫沒有人用的異體字,例如「教」偏偏會寫成「敎」;他又曾經在老師問「有沒有人知道陳勝、吳廣起義」的時候,滔滔不絕、旁若無人的說了10分鐘有關起義的故事。經常遲交功課的他,成績表上充斥著不及格的等級和遲到、缺席紀錄。不過不論在中小學,老師都對他循循善誘,了解他的困惑和勸導他遵守規矩。對於他種種奇特行為,小學老師不但沒有訓斥,反而加以鼓勵,造就了今日與眾不同、自信的他。
中學時,他就讀於北區的地區名校,學校鼓勵學生自由討論。在開放的環境下,他經常在課堂上提出問題,窮問到底,有時老師回答不來,老師還要跑到教員室請教其他老師,回來再解答鹽叔的問題。在課後,他又經常與同學討論「九唔搭八」的問題,讓他無意中接觸到哲學。例如他們曾經在討論生物多樣性時,層層推進,開始反思保育瀕危動物的意義,他笑言到現在仍未有結論;修讀高考必修科中國語文及文化科,他又疑惑中國人要讀中國文化的原因。在不停發問、討論的過程,他對知識的渴求亦不斷增加。
神思飛馳 實務愚笨
為滿足求知慾,中學畢業後,鹽叔選擇入讀香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藉此接觸不同範疇的學科。不過,視死線於無物的他,經常遲交功課,成績亦因而變差,最終「爛grade」畢業,GPA只有約2.7(成績平均績點,香港大學舊制滿分四分),僅得二級二等榮譽,難以升讀碩士。以學術研究為志業的鹽叔,重新報考大學聯招,終在2007年入讀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學士。
鹽叔坦言自己有實務障礙(Practically handicapped),他不擅長安排時間,不懂做上課用的簡報,普通人能做好的小事,去到鹽叔手上都會變得一塌糊塗,「(影印課本時),印漏了兩行,100頁,錯;重印,又錯。後來打孔釘裝,所有紙都被釘爛了」。不擅長做實務的他與離地的哲學相遇,自然一拍即合。鹽叔形容哲學只要求思考,可以將所有東西都懷疑一遍,尋根究底,給人澄明清澈的感覺,更給予他無盡的發問空間:「凡事都問『為甚麼』的精神很適合我,亦給我很多自由的感覺,我不會這麼容易讓世界箝制。」
進入哲學系讓他看見另一番浪漫的風景,真摯的人和事都令他大開眼界。他憶述,哲學系同學經常到哲學系大本營—馮景禧樓的天台喝酒談天,閒時也會認真討論哲學。儘管討論與課業無關,只要有同學有興趣,大家就會相約回校討論,就連暑假也會特意回校,討論到半夜也不願離開,鹽叔形容:「(哲學系)長期有一班人從事對GPA有害無益的學術活動。」
重新攻讀學士的決定令他比其他人更認真,鹽叔終以一級榮譽畢業,隨即升讀中大哲學研究院。素來做事拖拖拉拉的鹽叔,讀碩士學位也比正常花多了一倍時間,讀了四年到了2014年才畢業。畢業後第二年,鹽叔於德國柏林洪堡大學和英國倫敦國王學院攻讀博士學位,主修心靈哲學,惟寫論文時拖延症又再發作,由開始修讀博士學位至今五年,鹽叔仍未動筆書寫。為了逃避兩位指導的教授,鹽叔更特意另開設一個電郵戶口,好使自己不會看見教授催促進度的電郵。說到這裡,原本輕鬆活潑的鹽叔不禁無奈地嘆氣:「我很討厭要做事的感覺,由幼稚園開始。我就是這樣的人,會用一些誇張的方法逃避。我可能是有病。」
到了德國,他用了兩年時間研讀德文,兩年時間攻讀博士課程。在德國逗留了四年,論文還未開始寫,鹽叔又不好意思再要父母接濟,於是決定返港做兼職講師。由2018年起,鹽叔穿梭於中文大學、浸會大學和理工大學專上學院教授哲學。受過往老師的影響,鹽叔十分享受與學生相處的時間,課堂結束後,更會和學生一起去喝咖啡,討論哲學問題。無論在課堂上還是課堂後,他均會努力解答學生的疑難,但有拖延症的他就形容批改文章是地獄,自己總有不想回覆學生電郵的時候。
哲學不是文青玩意 貼地回應時局
回港前兩年,他與中大哲學系研究院的學生一起創辦哲學團體「好青年荼毒室」,抗衡坊間專討論哲學的媒體:
「他們將哲學包裝得冠冕堂皇,讀者讀完也似懂非懂,但不應該是這樣……哲學的迷人之處是把事情說得很清楚。」
「荼毒室」成立至今已經四年,臉書專頁獲得逾八萬個讚好,出版的三本哲學書更登上書店的暢銷書目。
「荼毒室」這個略帶玩味的名字來自哲學家蘇格拉底的故事,他因為「荼毒青年」的罪名被判死罪。成員認為香港的年輕人就是太「好青年」,會不自覺跟隨社會約定俗成的習慣,因此希望以哲學荼毒好青年,鼓勵大家跳出既有的框架思考。而這位轉眼將近中年的「問題青年」,更希望推廣愛發問、求真的精神,培養一個以理服人、講道理的公民社會。
他們憑著貼地的哲學文章打出名堂,透過哲學分析各種社會問題,由疫情到社會運動,帶動讀者思考。鹽叔坦言剛起步時,冀能多寫高難度的文章,但受香港複雜的社會環境影響,自己亦有許多疑問,以致文章都是回應社會議題居多,例如示威者為何衝入立法會、為何使用武力抗爭等等。他希望透過分享哲學角度的思考,帶動讀者思考和理解社會時局。鹽叔和成員亦會不時開直播,分享自己的想法和故事。鹽叔認為,社會和哲學一樣,充斥著太多沒有答案的問題,鹽叔希望自己的解讀能幫助社會思考,能做到「同呼同吸」。
在一般人眼中,哲學大多為空泛、抽離的討論。為普及哲學,鹽叔在解釋其他議題的哲學概念時也要多下功夫,例如借用漫畫、電影作為切入點,再以清晰的語言撰寫文章。在《我們應該對人生有多認真?》一文中,他就以村上春樹小說改編電影《燒失樂園》作為切入,藉電影主角對人生的追求,以分析人應該以何種態度面對人生、人生的價值和意義為何。除此之外,好青年荼毒室又會在文章上加上深淺度的標記,由一星至五星,讀者可按照個人興趣、對哲學理解選擇適合的文章閱讀。
隨心活出理想 父母功不可沒
能夠走「讀哲學、教哲學、研究哲學」的理想路,有賴父母開明的教導,鹽叔特別感激父親。由於父親不認同養兒防老的概念,所以一早已準備足夠的金錢過退休生活,無需依靠鹽叔給家用。另一方面,父親堅持要給孩子一個空間去實現自己,過一個理想人生,又承諾如果子女要讀書,無論讀到幾多歲、學費多貴也會支付。在父親的支持下,鹽叔才能在學術路一直走下去。
同為流浪講師、哲學普及者、博士生,擁有多個身分的鹽叔,被問及要如何標籤自己時,他苦惱了一會,便笑著說:「嗯,哲學愛好者?」一路走來,他最喜歡的事物始終如一,便是哲學,直言:
「試問香港或全宇宙有多少人喜歡自己的工作?講哲學竟然有錢收,是一種很理想的生活。」
身為哲學愛好者,面對香港如今的環境,有甚麼可以對香港人說?他認為香港無疑是一個沒有希望的社會,但理性要求我們抱持一絲盲目的希望。他引述蘇格拉底的一句話:「我知道自己一無所知。」鹽叔認為政治和社會每刻均是波譎雲詭,永遠不是一盤注定的棋局,而我們「一無所知」,永遠無法預測最終結局。鹽叔曾在文章提到:
「無論看似多絕望時,我們都總抱有一絲希望,其實是很合理的。而往往因着這一絲希望,我們死命的繼續往前,說不定才能闖出一片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