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在此勾留 新屋嶺記憶

雜草叢生,人煙罕至,位置偏僻,電話訊號也收不到,仿如置身荒山野嶺——這是位於港深邊境,上水文錦渡的新屋嶺扣留中心。八月起,警方曾四度把反修例運動中的被捕人士,送往新屋嶺扣留中心,更傳出被捕人士被警方濫暴或性侵的消息,引起大眾關注,但警方多次否認有關指控。新屋嶺扣留中心的背景鮮為人知,原來它早在1970年代啟用,負責扣押非法入境者,甚至曾短暫扣留六四「黃雀行動」的內地流亡人士。

記者│ 何玉菡 蔡晨望 編輯│鍾藹昕 攝影│何玉菡 蔡晨望 美術│黃雅詩

本刊記者翻查政府檔案處的舊報紙及立法會文件,新屋嶺扣留中心的歷史可追溯至1939年,當時日軍攻打中國大陸,大量難民逃到香港,港府在新屋嶺撥地興建難民營,把被拘留的露宿難民送往新屋嶺暫作羈留,再遣返內地,那裡可收容超過二千難民。

1970年代,內地政局動盪,不少人偷渡入境,香港受到偷渡客問題困擾,當時的新屋嶺便用作拘留非法入境者。1974年,港英政府實行「抵壘政策」,偷渡人士到達香港市區(九龍界限街以南),便可成為香港居民,若偷渡到新界或中途被截獲,亦需要到新屋嶺,等待遣返內地。

目睹警方向偷渡者施暴

1980年取消「抵壘政策」後,政府採取「即捕即解」政策,所有非法入境者一經發現即須被遣返。內地民運人士張林在1979年進入清華大學讀書,積極參與校園民主運動。1986年時辭去內地幹部公職,在安徽及海南等地方從事民運活動。他嚮往離開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到一海之隔的香港尋找自由。同年,張林二十多歲時,毅然偷渡來港找工作及參加反共組織。

張林曾兩次偷渡來港,均被羈留於新 屋嶺扣留中心,然後遣返內地,及後流亡到美國定居。(受訪者提供)

張林孤身一人,以鞋帶和空瓶子繫成一個救生圈,冒著可能淹死的危險,從蛇口出發,循海路游經深圳灣到元朗。到達香港後,卻發現偷渡者不允許在港工作,張林無以為繼,腿被刮傷又發高燒的他迫不得已向警察求助,結果被送到新屋嶺扣留中心。

張林現時定居美國紐約,記者透過電話訪問他,他憶述,當時與七、八十個被捕的越南、中國偷渡船民關押在一個大鐵絲籠中,四周有臨時木板或牆壁,方便警方監察。他目睹有偷渡者被警察毆打,甚至有越南人被警察所養的狼狗咬傷,腿部被咬掉一塊肉,傷口滲血。他形容,新屋嶺杳無人煙,警察可以恣意施暴:

「沒有居民,可以打人,可以消滅掉人,把人埋在山裏都可以。」

幸運的是,他沒有被這樣對待,關了一天即被遣返內地。

張林在2018年成功逃離中國,現時定居美國。 (受訪者提供)

1989年六四事件後,張林因響應和參與民運被監禁兩年。1991年,他從監獄釋放後,決定與女友從安徽再偷渡來港,尋求政治庇護。然而,他們在試圖穿過邊境的鐵絲網圍牆時,被香港警察攔截,再次送入新屋嶺,二人分別關在獨立囚室。當時他不清楚「黃雀行動」的資訊,也沒有向「黃雀」成員尋求協助。進行審查時,他向官員講述自己在六四和入獄的經歷,被問到有否跟香港的組織聯絡,張林回答沒有。關押約一星期後,他們被送進一輛大囚車,與其他偷渡客一同遣返內地,他便知道,政治庇護的申請失敗了。

「黃雀行動」來港者 在新屋嶺待甄別

1989年六四事件後,大批學運領袖及民運人士被中國當局通緝,香港不同界別人士發起「黃雀行動」營救,協助他們偷渡來港,再前往其他西方國家尋求政治庇護。「黃雀行動」的參與者、現為《前哨》雜誌總編輯的劉達文表示,民運人士當年從陸路、海路等不同路線逃亡到港。由於他們不是持合法證件入境,來港後與其他偷渡者一樣,要送到新屋嶺審查。他補充,有個別敏感人士不需要審查,如趙紫陽的兒媳當時來港後,便由政府官員接送,當晚直接離港。

他指,當年的新屋嶺是政治甄別中心,如果查到偷渡者沒有受到政治迫害,就要遣返大陸。政治甄別過程中,偷渡者要在表格上詳細紀錄逃亡香港的原因、受迫害程度和經歷,或支聯會協助證實他們曾在內地受到政治迫害。如果事前已跟支聯會聯絡,又能夠證實自己在大陸受到政治迫害,便較易得到政治庇護。整個甄別過程時間有長有短,快至兩三天,也有人逗留約二十多天,政治庇護的成功率約七至八成。完成甄別及審查後,這些流亡人士會離開新屋嶺,入住支聯會的安全屋,或直接出國。

據劉達文了解,當時除了新屋嶺扣留中心外, 香港沒有其他羈留中心會為六四流亡人士進行政治甄別。(何玉菡攝)

「黃雀行動」自1989年開始,至1997年告終,八年間約六百人被營救。劉達文表示,當時港英政府知道有關行動,有成員甚至有時任港督衛奕信助手的直線電話號碼,有急事可直接聯絡。由於資源有限,中共政府通緝的21位民運人士是重點營救對象,其次是地位較高的文化界人士,至於其他人申請政治庇護,便有機會被拒而遣返內地,張林或是其中一例。經歷過多次牢獄,張林在1997年獲得美國的政治庇護,但中途曾回國而被判勞教及入獄,最終在2018年成功逃離中國。

熊焱當年是六四事件的學生領袖,被當局通緝,他表示直至十多年後才得悉自己當時是被「黃雀行動」營救。 (受訪者提供)

六四通緝者:新屋嶺伙食不錯

經「黃雀行動」成功逃亡至美國的熊焱,是六四事件中其中一位被通緝的學生領袖。在電話訪問中,他憶述,當時在支聯會陳老闆的安排下,到東莞坐漁船偷渡來香港。到埗後,他與陳老闆及朱耀明牧師見面,被告知要暫時羈留於新屋嶺接受審查。

熊焱坦言不清楚新屋嶺政治審查的流程:「他們只對我說你要在裏面關一段時間,但沒有跟我說要關多久,甚至跟我說,不要跟外面的人說我就是熊焱」。他被獨立扣留了六天,被困於一個約10平方米、長方形的狹窄房間。熊焱說,相比於內地的監獄,新屋嶺不算差,警察態度友好,有廁所有水,伙食相當不錯。房間有窗戶,對面是關了幾十人的囚室。他記得,有扣留人士問他:「為什麼你一個人關在那裏?可能你不一樣,很快就要去美國」更著他「出去以後不要忘記我們」。

期間,他曾被送往外國領事館申請政治庇護,有官員協助他填寫表格,內容都是身分、年齡、性別及經歷等。過了兩三天,他便離開新屋嶺,直接到機場飛往美國洛杉磯。後來,他在波士頓進修神學,更加入美國陸軍成為隨軍牧師。


熊焱在波士頓進修神學,更加入美國陸軍成為隨軍牧師。(受訪者提供)

831被捕者 新屋嶺陰影難忘記

時至今日,偷渡來港的內地人大減,新屋嶺在反修例運動期間,轉為拘留被捕人士。警方稱,由於要處理大量被捕人士,個別市區警署空間不足或受到不同程度的攻擊,因此採用新屋嶺作為臨時扣留中心。

香港中文大學女學生S同學(化名)是反修例運動中,8月31日太子站衝突事件的七名嚴重傷者之一。她被捕後,先是送到葵涌警署,但警方稱警署爆滿,繼而把她送往新屋嶺。S同學稱,搜身室全黑且沒有門,如果有男警在搜身室外經過,隨時見到搜身過程,但葵涌警署的搜身室燈火通明,至少有門可關上。搜身後,她被帶至A倉羈留室,房間內只有一支橙黃色燈,令她非常害怕,仿似置身「酷刑室」。

S同學憶述,自己與另外16名被捕人士在9月1日凌晨由全黑旅遊巴送入新屋嶺扣留中心,她當晚獲保釋離開。(蔡晨望攝)

她質疑,新屋嶺沒有閉路電視,即使羈留人士被警方不合理對待,也沒有任何記錄證明當時情況。她憶述,曾有男警突然闖入女羈留倉巡視。女倉內的蹲廁雖有一道矮牆遮隔,但高度只及胸口,而且女倉的鐵門未被關上,擔心個人私隱受到侵犯。唯當值女警表示,有男警巡視女倉屬正常程序,但後來也有調整做法,男警入女倉巡視會事先通知及把女倉的鐵門關上。她質疑,警方把被捕人士送往偏遠且設施殘舊的新屋嶺扣留中心,是否想製造恐慌。

特首林鄭月娥在公開對話中承諾停用新屋嶺扣留中心,它的任務也許暫時告一段落。然而,在同一個地方,有人通往了自由之路,有人留下悲痛的回憶,即使新屋嶺宣佈停用,盛載的歷史回憶也是永不磨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