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位於台北的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濟南教會,哥德式的紅磚牆內的一間玻璃房,來自香港的聖誕卡、印著「光復香港」的自製燈籠的鮮黃色卡紙堆滿整張圓桌。「有些字句很入心,像是『將你們的未來托付給我們,我們會為你繼續抗爭,不會放棄。』」事實上,對流亡台灣的香港大學生William(化名)來說,打從確認自己無法回港一刻,他自覺學業和前途已經不再重要,唯一令他掛心的,是海對岸,屬於故鄉香港的那場未盡抗爭。
另一邊,去年11月,全港大學及多間大專院校陸續宣布停課,令熱愛舞台的演藝學院學生大金,失去一個又一個珍貴的學習及演出的機會。掙扎在抗爭和學習之間,大金決定下學期離開香港到台灣作交換生,為了喘息一下,更是為了自己的未來和前途作點打算。
兩位香港大學生,都是因為香港的反修例運動去到台灣。對於未來,他們各有打算,但不約而同地,即使身在異鄉,心裡牽掛的還是800公里外的香港。
記者|許京妮 何如 攝影|許京妮 何如
「考進演藝學院Drama School(戲劇學院)的競爭很激烈,可能是1000人中選100人,100人裏選50人, 50人裏面再挑25個人。」大金是香港演藝學院的三年級生,自中六畢業後,她前後考了三次,才在2017年成功入讀心儀的戲劇學科,這令她份外珍惜每一次的學習以及演戲的機會。可是,去年開展的反修例運動,令鄰近立法會以及多次示威遊行路線的演藝學院首當其衝牽連其中,作為在校生,大金也不例外。
六月份運動剛開展的時候,因著地利,大金和不少在校的同學都有到示威現場。雖然一直以來的政治參與度不高,也沒有在這場運動中走上前線,但大金念念不忘6月12日當天中信大廈天橋上的一幕。那個下午,她帶著單薄的藍色醫生口罩、手上綁著保鮮紙,在天橋上與數不清的人群逃難般躲避著催淚煙的攻勢。她一邊走,防暴警一邊在她身旁向地面的人開槍。事後她會合同學,同學告訴她,剛才催淚彈就落在腳邊,他不知怎辦,便把冒著白煙的小彈餅一腳踢開。「當刻才感受到抗爭、衝突原來離我這麼近。」
大金身邊不少同學和朋友都是前線的勇武示威者,親身經歷過衝突現場,她深明要和他們並肩作戰。然而九月開學,當抗爭從街頭走到校園,大金內心便掙扎起來。學期初,戲劇學院全體同學一起商量罷課安排,有同學激動地一邊哭一邊大喊:「外面不少被捕人士都是劇場的人,我們還不做點甚麼?我們還不罷課?」說到這裡,大金長嘆一聲,心裡雖然不盡認同罷課,但她看著熟悉的同學如斯激動,當刻還是感到被情感制服。「這即是怎樣呢?我不罷課不代表我不關心政治呀。」作為演員,大金還是深信戲劇是連繫社會、表達政治的一個方式,可是不久之後,不但學期腰斬,連她滿心期待的演藝製作也宣告取消。
The show can’t go on
對於戲劇學院的學生來說,演藝製作是一件大事,尤其本港戲界、電視台的人士也會前來觀賞甚至選角。大金直言,製作是重要的曝光機會,亦影響同學的前途和發展。但十一月中,催淚煙、子彈、水炮車殺入了理大、中大校園,和其他大專院校一樣,演藝學院也宣布了停課。即使去到這個關頭,學校還是讓參與演藝製作的同學回校綵排,準備十一月尾的演出。第一次有機會參演演藝製作的大金表示,停課期間,他們星期一至六、朝十晚七,天天都在學校排練演藝製作。
劇本的背景設定是七、八十年代香港的繁榮盛世,大金原本不理解為何仍要搞這套製作,尤其是在槍聲不斷的2019年。和導演聊過後,她明白了一些東西,漸漸變得積極起來。「我希望觀眾進入劇場時可以看到我們年輕人是想要一個怎樣的香港,我想大家在外面感到絕望的時望,可以在劇場裡,在我們身上看到一點希望。」那是的她信念,這部劇一定要演。
但事與願違,製作即將上映前兩星期,中大和理大衝突越發激烈,開始有同學情緒激動,稱因應外面的情況而無法繼續演戲。某個下午,大金身處另一所院校物資站,和老師及劇組同學以視像電話商量演還是不演,雖然有同學和她一樣表達了很想繼續演出的想法,但由於部分同學已決意罷演,班底缺人,一套戲就無法繼續,「我在FaceTime的時候聽到有同學說要『齊上齊落』,就是不演。」大金苦笑,劇界有句話:「The show must go on」那是指不論發生甚麼事,演出都是要做下去的,但在社會運動的氛圍下,原來,the show不一定能go on。
沒書讀,又沒劇做,大金在十二月時跟學校到台北交流兼旅遊數天。行程中,她在台北藝術大學觀看了一部演出,深受打動。而當時台灣不少大學也開放了一些名額接待香港學生就讀,大金便萌生了到台灣學習的念頭。她坦言,在港學習中斷,母親也為她的前途擔憂,加上未知下學期的社會狀況,令渴望繼續演戲的大金下定決心,報名下學期到北藝大當交流生,二月初出發。「那時是很想離開香港的,有點頂不住,好想離開,好想逃避……」大金歎了口氣。暫時的離開除了是考慮到自己的學業和前途,更重要的是心態上的調整。經歷過衝突、身邊又有朋友同學受傷、被捕,大金表示自己需要空間去喘息和消化這半年所發生的事。
訪問去到尾聲,記者問大金會在台灣做些甚麼,她說要把香港抗爭的經歷帶到台灣,她有認識的導演之前在台灣設了連儂牆,也在台北藝術館開了一個展覽,她也想做類似的事,把香港所經歷的分享給台灣人。她把玩著手機,殼的背面,大大的印著「HONG KONG」。大金說,未來有可能去台灣發展,「但不論去到哪一個角落,香港始終是我家。」
七一曾入立會 人生從此改寫
在寶島的另一方,有一群香港學生因為擔心被捕,在別無選擇下離開香港,流亡台灣,大學生William(化名)是其中之一。他在七一衝突期間進入了立法會,事後警方進入會內搜證,他擔心被捕,七月中來到台灣「過冷河」暫避,並接受當地教會的援助。後來收到母親通知警察已到家裡找人,William確定了無法回港的現實。然而,身在台灣心在港的他,在這半年有多的時間並沒有為自己的未來作甚麼打算,懷著成為逃亡者的掙扎和愧疚,他天天追看香港的新聞直播、看看有甚麼能幫上忙的,他稱,這些都是自己的「贖罪券」。
William一直把玩著桌上的卡紙,快速地眨著眼睛,他沉重的呼吸聲以及急促的語調,都隱隱約約透露出他的不安與焦慮。在他的世界裡,情感和現實是相互衝突的,情感上他後悔離開這場抗爭,可是現實中他深知回到香港必定落網,這種矛盾令從前是前線示威者的他無比痛苦。
這半年來,他一直被香港示威的事情纏繞腦海,看到越來越多人受傷、被捕,他對警察和香港政府的憤怒和怨恨越積越深,同時他的精神健康也大受影響。來台後,他被心理醫生診斷患上創傷後遺症,現在每天都要服用抗抑鬱藥和安眠藥來放鬆和入睡。令他稍為寬心的,是蔡英文成功連任台灣總統,「如果韓國瑜勝出,我們便要去其他地方,我怕他會為了討好北京,把我們像禮物般送過去。」
談到未來,William坦言沒有期待,只能見步行步。在教會的援助下,他透過特別招生,報讀了台灣某大學所開的春季班,現時還在等候確認。因為反修例運動,原本在香港修讀理科的他選科時選了文科課程,想要多認識各地的文化和政治。事實上,對目前以旅遊簽證延期留台的William來說,讀書只是為了拿個身份留在台灣。記者問他重返校園有沒有甚麼寄望,William說其實沒有,「留在這裡生活,看著香港的發展,再看看自己在台灣有甚麼能幫忙。」
約30名香港抗爭者留台 年紀最小者不足15歲
作家龔昭勳在反修例運動期間一直在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支援來台的香港抗爭者,他指,教會接觸過大約200名香港人,大部分在短暫留台醫治、休息後都回到香港,目前約有30人仍在台灣。當中,大部分人都到學校去了,以大學生為主,亦有十幾歲的小孩子,教會接觸過年紀最輕的抗爭者,還不到15歲。
龔昭勳最擔心的,是這批香港孩子的心理狀況。他接觸過的香港孩子不少身心受創,有人膝蓋受傷,走路一拐一拐,亦有不少受催淚煙影響,傷害到皮膚、眼睛。有一個女孩子,半夜兩點鐘在入住的酒店,聽到走廊裡有人走過,即使聲音輕微,也足以令她從睡夢中驚醒,就彷彿,聞到了催淚煙的味道。他希望他們早日從傷痛情緒中康復調整過來。
去年十一月中,全港大學及多間大專院校陸續停課,隨後,根據台灣多間大學校網所發布的資訊,至少有12間大學願意以專案訪問生、交流生或其他特別方案,接收香港學生或短期或長期到台灣延續學業。其中,國立台灣大學的專案訪問生計劃便吸引了152名香港籍的學生參加。台大副校長周家蓓表示,為期一個月的專案訪問生計劃,是因應香港局勢推出的一項緊急措施,學生可自由到教室旁聽他們有興趣的課,不計學分,也不強制參加考試、繳交功課,學生來到只需要付5000元新台幣的宿舍費用。
至於要長期在台大就讀,周家蓓指校方共收到12名春季轉學生的申請,其中有11名都是香港學生。然而,在各學系院所審查他們的學習及表現資料後,最終並未錄取任何一人。另外,台大亦收到7名香港學生春季一般訪問生的申請,目前正在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