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敏感書籍?何謂「高危」字眼?任何與政治、反修例運動相關的書籍又會否觸犯法例?這些問題,作為把關人的出版社卻不懂如何回答。在《港區國安法》標準未明下,出版社,乃至整個香港出版業對政治書的處理越發步步為營,生怕稍有不慎就誤墮法網。無形紅線下,出版社自我審查、印刷廠拒印書籍、作者為避險到外地出書等情節不斷上演,成為政治敏感下的新常態。
記者|黎嘉琪 編輯|莫曉璇 攝影|黎嘉琪 莫曉璇
在香港,出版一本實體書籍,先要「過四關」——寫稿、編輯、印刷和發行。《國安法》下,不少與政治相關的書籍未能「過關」,更或「胎死腹中」。
反修例運動中被射傷右眼的前通識科教師楊子俊,是本地小型出版社「山道」的負責人。成立四年的山道,過往主要出版通識參考書,當紀錄50名參與反修例運動人士第一身經歷的《致自由─香港抗爭一年紀實》,未能找到出版社出版,山道決定承接出版工作。50名人士中,包括前線抗爭者、天水圍少女Chloe、中大教育系學生吳傲雪、721遇襲者蘇先生、831受害人韓寶生、理大學生校董李傲然及藝人杜汶澤等。然而書籍卻在印刷一關,遇上阻撓。
反修例書籍遭七次拒印
《致自由》原定於2020年7月初出版,與山道長期合作的印刷廠早已答應承印。然而5月底傳出將立《國安法》時,該廠突然拒印,緊接聯絡的其他兩間廠家亦一樣,楊子俊直言從未遇過此等狀況。他說,當時業內消息指,有建制派議員發備忘予印刷商,警告《國安法》牽連甚廣,萬一出事,印刷商不能倖免,業界因而人心惶惶,擱置大部分政治書籍的印刷工作。
「整本書都好危險。」
2020年6月30日,《港版國安法》正式納入《基本法》附件三,業界恐慌更甚。翌日,有示威者因展示「港獨」和「光時」標語被捕。山道出版社眾人為確保出版順利,當晚齊聚工作室,花了兩晚通宵修改文稿,主動把書中「獨立」、「民族」及「推翻」等字眼盡數刪去;再把「光復」改為「自由」、「重建」;「革命」改為「抗爭」、「運動」;「Anti-CCP(反中共)」則改為「反極權」。楊子俊把已修訂的文稿交到第四間、行內數一數二的大型印刷廠,該廠過往一直有處理牽涉政治內容的印刷品。雙方起初洽談順利,惟當一切準備就緒,印刷廠主管卻忽然在最後審閱「藍紙」階段時決定不印。楊子俊大惑不解,想要一個理由,甚至為求書籍能順利出版,對主管說:「有什麼內容要修改?你覺得不高興的話我們再改。」廠家僅以答覆:「整本書都好危險」。楊指,印刷廠一改以往沒有審查,「照印照做」的方式,估計日後書籍只要牽涉「抗爭」、「挑戰政權」等內容,出版難度就會大大增加。
偷偷摸摸印書
《致自由》前後被七間印刷廠拒絕,幾經波折,楊子俊終找到行內人士願意承印這數千本書,並在7月尾完成出版,較原定出版時間遲了近一個月。為減低印刷廠顧慮,他們採用折衷方法——把程序「斬件」,將印刷和釘裝等工序分開到不同印刷廠進行,書末亦不會列明印刷廠名稱。協助印刷人士則會等到大部分員工下班後,才小心翼翼地在廠內趕工,以免被持相反立場的員工或閒雜人等騷擾和告密。為安全起見,楊又與廠商用現金交易,避免留下記錄:「曾經要給十多萬元現金,我分了幾次在不同提款機『撳錢』,甚至問人借錢。」
「出版本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現在卻變得好像在做『壞事』,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楊子俊自問《致自由》沒有刻意挑戰和違反法例,卻要如做壞事般偷偷摸摸行事,慨嘆:「我原本是教書的,習慣所有事情都規規矩矩。出版本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現在卻變得好像在做『壞事』,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對要修改內文感到失望,認為沒有了「光時」類型的口號,無法完整展示港人政治思想轉變歷程,有所缺失,但現實逼人,若不修改將「連印都印唔到」,只好妥協。
成功出版《致自由》的山道,現正為同樣因政治遇到出版困難的作者籌辦出書,作為出版社負責人,楊子俊表明願意做「爛頭卒」角色承擔風險:「如果大家都退縮,就等於把自由拱手相讓。我想嘗試在香港做到整件事(出版),如果還做到,我們一定會堅持下去。」
印刷商焦慮無援 電郵1823問政府
參與印刷廠管理工作超過20年的 George(化名)坦言,昔日業界仍會印刷與雨傘運動或反修例運動相關的政治書籍。然而《國安法》通過後,拒印風氣日趨嚴重,估計只餘下不足一成廠商願意冒險印刷。他解釋,近八、九成行內人士政治立場親建制,大多在國內設廠,會留意國內法律標準,當香港法例與內地拉近,自然少人再印。George說:「如果國安法可以列明什麼東西不能印,我們當然不會印,但問題好似沒有特別列明。」界線可能隨時移動,業界因而分外小心,盡量遠離紅線:
「要以成間廠考慮,不想因一單生意,影響整個廠的生存。」
George指以往不會理會印刷品是否與政治相關,惟現時會多加留意,以免觸犯法例。現時,他們只為出版社印刷政治書,因相信出版社有審查機制,比起由作者自資印刷來得安全,收到敏感文稿時,亦會提醒出版社修改。George亦曾在《國安法》生效後,承接印刷反修例運動攝影集。他私下詢問過律師朋友意見,並寄電郵到專門解答市民對政府查詢的「1823」,對方回覆指《基本法》賦予香港市民合法享有的基本權利和自由不會受影響,至於個別印刷品內容會否觸犯《國安法》,須視乎相關情況,包括事實、相關的行為和意圖、所得的證據等因素而定,並會根據相關法律處理,著個別人士徵詢或尋求獨立法律意見。在沒有確實指引下,George甚至嘗試發匿名電郵到為政府政策局及部門提供法律意見的律政司,附上即將付印的圖片,查詢印刷風險,惟未獲回覆。
George表示,政府從未向業界商會發出任何指引,沒有人能提供實際例子說明,他們只好用常理判斷,並留意政府有否對某些內容特別敏感,若認為內容合法便協助印刷,「仇警言論、『黑警死全家』、『五大訴求』、『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之類,政府譴責過的都不會印。」
出版自由受損 憂加速業界消亡
由參展中小微企代表組成的「2020香港書展關注組」發言人、出版社「次文化堂」社長彭志銘認為,《國安法》令整個出版業界充斥白色恐怖、寒蟬效應,甚至連發行公司及書店亦不敢冒險出售敏感議題的書籍。他說,籌備2020年7月書展時,正值《國安法》吹風,由於待推出的新書大多與反修例運動有關,多間出版社即使完成排版也不敢付印,部分正撰寫的書稿亦被叫停,以待政府公佈具體條文。
《國安法》生效後,大部分政治書籍都有修改字眼,甚至擔心「五大訴求」亦被視為煽動。具體數字雖未有統計,但據彭所知,有三、四本書籍被大幅修改,估計數量遠遠不止已知的。另有兩、三本書籍付印後停止推出市場,包括由「突破」原定在7月中旬出版的《Breakazine》062期《危險閱讀》。《Breakazine》於社交網站專頁發文解釋,《國安法》通過後機構諮詢了不同法律意見,對新法例實施的理解仍有不確定,為保障一眾共同參與者,決定停止上述出版及下一期的製作。彭志銘說:「一個好的社會的價值觀應該是多元化……現在倒轉不准你有異聲,是一個盲目的社會」,恐怕日後異見聲音會愈來愈少,令原是夕陽工業的出版業界加速消亡。
「傘下的人」台灣尋出版空間
2014年雨傘運動期間,一群香港傳媒人成立「傘下的人」,自那時起,團隊一年一書,採訪記錄社會中不同人事物,記載香港當年大事,如2017年就曾出版《有冇人熱烈慶祝香港回歸祖國二十年》。2020年,團隊寫下有關反修例運動的新書《我們的最後進化》,卻第一次要走到台灣出版。
「我們想寫一些會被香港人遺忘、政府不想提的香港故事,那必然涉及一定程度『敏感』。書籍對我而言不『敏感』,只有被我們批評的人會覺得『敏感』。」
發言人亞木表示,過往一直與香港「白卷出版社」合作,惟2020年4月,愈來愈多曾參與運動的人被檢控,「白卷」擔心協助出版會被警方搜查,徵詢法律意見後婉拒出版,建議團隊到台灣一試。歷經數次失敗,團隊最終獲台灣「一人出版社」答允出版。
走到對岸亦並非全無後顧之憂,亞木指,新書本打算在香港書展發售,當傳來《國安法》即將實施時,他即暫緩出版工作,等待條文出台,與香港的寫手、受訪者商議修改。最後,寫手將受訪者的稱呼改得更為含糊,例如原本受訪者化名「阿X」,後來連「X」都不出,改用「肥仔」代替。亦有應受訪者要求將「革命」字眼改為「抗爭」、「運動」,終在2020年9月成功出書。對於新書未能在香港出版,亞木表示遺憾,怒斥:「香港人出書都不能在香港出……2017年我寫梁天琦、訪問梁天琦,大家不會擔心,會說無問題」,三年後的香港卻急劇變化,要討論:
「出唔出得?點出好?要避嗎?」
不過,他認為《國安法》下,到台灣出書雖成本更高但更有保障,訪問敏感對象時亦不用束手束腳:「《國安法》全世界都有效,避免不了,但叫做隔了一重。」他說以往在香港出版,為證明「傘下的人」已取得寫手授權,要提供寫手名稱、身分證號碼等個人資料予出版社。萬一被控,擔心警察會因而追查到寫手和寫手所持有的受訪者資料,台灣出版社則能免於搜查。在台出版這項新嘗試,讓團隊發掘到空間繼續出版和實踐理念。
湯家驊:出版業界有機會違犯分裂國家罪
資深大律師湯家驊指,若書籍被控違反《國安法》,即使匿名處理印刷廠、「斬件」印刷和到台灣出版等,均不可避免承擔法律責任;出版業界最有機會觸犯「分裂國家罪」,是否構成犯罪則取決於意圖。他舉例,如有人寫書提及香港獨立,以書宣揚及有意圖確切實行,已是組織或策劃國家分裂;若出版社清楚背後有組織及策劃仍協助出書,有機會被視為參與;印刷廠、發行商或書店亦一樣,但風險不及出版商大。湯補充,法庭不會單看書籍類型和表達方式斷定意圖,會審視作者或出版社過往背景和記錄,書籍若純屬學術討論不會違法,但仍有可能引人懷疑,強調若不想以身試法,則不應出版相關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