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激盪 民主牆的光輝歲月

近年大學民主牆惹來不少爭議,學生和校方不斷發生衝突,更有學生被處分停學或退學,這些衝突引起大眾關注大學校園的言論自由。

大學民主牆並非近代產物,早在70年代,本地大專校園已有地方張貼大字報。後來民主牆的概念逐漸形成,那是互聯網未發達前,學生表達意見的重要渠道。牆上的文字記載着不同年代的大學生思潮,見證學運的發展歷史,有如古時傳達訊息的烽火台,成為一個凝聚學生討論的空間。昔日牆上的唇槍舌劍,依然縈繞於當年學生的腦海中。

記者|蕭韻蕊 編輯|江曉琳 攝影|江曉琳

大字報的出現可追溯至50年代的中國大陸,當時政府鼓吹民眾以大字報表達對社會的看法;及後於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間,寫大字報的風氣更為盛行,民眾紛紛表述政治立場,民主牆因而漸漸形成。文革過後,北京的西單民主牆出現批評政府、宣揚民主的文章,這些行動演化成民眾對政治和社會的訴求,是謂當時民主運動「北京之春」的開端。

本刊記者訪問部分前學生會幹事,希望追溯民主牆(前稱大字報)何時在本港學界出現,但具體時間似乎無從考究。據1975年香港大學學生會會長麥海華憶述,當年在港大圖書館門口旁已有張貼大字報的壁報板,由學生會管理,並無具體使用守則。那時純粹因圖書館附近人流較多,在該處張貼大字報能吸引同學圍觀,讓更多人接觸到不同意見的看法、訴求。

70年代大字報 學界派系針鋒相對

麥海華的大學歲月正值學運的「火紅年代」,當時大學生主要分為國粹派和社會派,前者主張認識中國,後者則認為關注香港事務更加重要。兩派同學於政治議題上針鋒相對,派系間的衝突反映在民主牆上:「即使個別同學發表意見,亦主要圍繞學生會角色的問題、評論國粹派和社會派的立場,較少關於私人問題。」麥海華指,開學初期,國粹派當權的學生會會向新生宣傳其思潮,鼓勵同學多認識中國;學生會選舉前夕,分屬國粹派、社會派的候選內閣會互相攻擊對方,務求爭取同學支持。因此這兩段時期的大字報討論最為熱烈。

除了范克廉樓外的民主牆,中大各書院亦設有大字報專欄。(撮自第七期中大學生報)

當年大字報引起的風波不斷,麥海華認為其中《學苑》事件有莫大影響力。1974年文革期間,港大學生報《學苑》聯同中文大學、香港理工學院和香港浸會學院的學生報,計劃合辦「新中國專輯」,講述中國大陸的發展情況。《學苑》提出數篇文章,包括由逃亡至香港的紅衛兵(筆名虞雪)撰寫的《理性的黃昏》,批評中共專政、反思文革對中國社會主義的衝擊,引起嘩然。當時國粹派主導的港大學生會,聯同其他大學以大字報發表的立場書,批評《學苑》「反共反華」,沒有正面看待中國發展的成果。由於其他大學的學生報拒絕刊登《學苑》交出的文章,「新中國專輯」計劃最終告吹。

壁報板上戰火不斷,但麥海華認為大字報只是輔助:「學生如果討論得激烈,就不單止張貼大字報,更會凝聚同學的力量,逼使校方改變,例如同學不滿校方接待英女皇訪問港大,便派發傳單呼籲同學杯葛其歡迎儀式。」後至1976年,隨毛澤東逝世、「四人幫」倒台,國粹派的意識形態崩潰,學運轉入低潮,校園內的辯論氣氛逐漸淡化。

民主回歸的爭論

直至80年代,大專學界開始統稱張貼大字報的地方為民主牆,學生會亦開始規管其使用。以中大為例,主要的民主牆位於范克廉樓外,不同書院亦設有大字報專欄。蔡耀昌是1987年中大學生會幹事會副會長,他引述當時的大字報須具作者姓名、書院及學系年級,經學生會審批後蓋印並代為張貼,一般不含侮辱、歧視成分的均可通過。那時電腦影印尚未普及,大字報多由同學以箱頭筆書寫,字跡秀麗的人更會用毛筆。有些大字報的內容長篇大論,抄寫需用上數小時,為使更多人看到,當事人都會找朋友幫忙,抄寫數份後再貼到不同地方。

中大學生聚集在新亞書院圓形廣場後的大字報專欄,閱讀牆上內容。(撮自第八十七期中大學生報)

蔡耀昌憶述,范克廉樓外的民主牆位於飯堂附近,午飯時間人流頗多,因而成為發表言論的主要陣地。當時的討論圍繞校園生活,如「應否取消八時半的課堂」、「飯堂食物質素欠佳」等,切身的話題更易引起同學關注。蔡耀昌認為民主牆在帶動校園討論氣氛上有一定作用:

當時一些沒有組織背景的同學,可透過閱讀大字報得知校內的討論焦點,也能發表意見。

1989年中大學生會幹事會外務副會長莊耀洸認為,「戴卓爾夫人信件事件」(下稱戴信)是80年代民主牆上最轟動的大事。1983年10月時值中英就香港前途談判,在此之前,港大、中大和理工學院的學生會,曾聯署一封公開信給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表達民主回歸中國、港人治港的訴求,冀促進談判步伐。時任港大學生會副會長葉建源表示,當時的港大學生會規定,發出對外聲明需獲評議會授權,在24小時後才可公布。但學生會發信時,不足法定會議通知時間,令不少同學質疑其合法性,遂於民主牆上批評學生會的做法,同時討論民主回歸的可行性。據莊耀洸統計,當時針對戴信事件的大字報約有600多份,平均每九名學生就寫了一份。現為教育界立法會議員葉建源,於戴卓爾夫人逝世後撰文講述事件引起的大字報潮:「這肯定是港大歷史的紀錄!」最後,有同學按學生會會章要求召開全民大會,並在會上決定撤回該信。

同學在民主牆上表達對飯堂質素不滿,要求加以改善。(撮自第八十七期中大學生報)

高錕任港事顧問 民主牆學生抗議

周保松在中大就讀時擔任了四年的學生報編輯,亦寫過約20份大字報,至今記憶猶新。(江曉琳攝)

到90年代,民主牆的發展漸趨成熟,同學在民主牆表達意見相當普遍。現於中大政治與行政學系任教的周保松,曾擔任中大學生報校園版編輯,他表示很多前學生組織成員畢業後仍會張貼大字報,例如在1992年學生不滿大學保健處漠視病人權利的「保健處事件」,莊耀洸曾以舊生身分聯署大字報。此外,同學若想回應大字報的內容,可在該報旁邊留言,稱為小字報。小字報雖不用經學生會審批,但同學多會主動留下姓名。周保松憶述同學間的爭辯:「大家的回應不停地用箭頭『指來指去』,寫一句『我不同意你』,然後用箭頭指去另一處,繼續寫上回應,很有趣。」情形就像今天社交媒體上的留言互動。

周保松相信民主牆除了營造理性討論氛圍,也是學生動員的主要媒介。1993年3月底,中央政府聘任港事顧問,就回歸議題徵詢香港各界意見。中大時任校長高錕被委任為第二批港事顧問,消息隨即引起中大學生抨擊,即日已出現相關大字報。最高峰時,有二、三十份貼滿十多塊壁報板合起來的民主牆,有些甚至因壁報板不足而要貼在地上。由於民主牆在飯堂附近,常常吸引大量學生駐足閱讀和討論。校園的主流聲音反對高錕的決定,但他亦不乏支持者,兩邊雖針鋒相對,卻皆以道理論辯為主,甚少出現意氣之爭。

時任中大校長高錕(右一),就港事顧問爭議參與論壇,與學生對話。(受訪者提供)

儘管民主牆上的爭議沒有改變高錕出任港事顧問一事,但同學間的討論成為全城焦點,顯示出民主牆的影響力。周保松指,校方其實會留意大字報內容,藉此了解同學的看法,甚至曾因而改善校政,例如保育政策、課檢制度等,均是由民主牆施壓。相比起出任港事顧問,這些事看似十分細微,但民主牆亦扮演着重要角色,改善校政問題。

1993年3月,中大學生在民主牆上要求高錕就獲委任為港事顧問一事作回應。(撮自《中大三十年》,中大學生會提供)

昔日學生會成員:校方不應干涉

談及現時民主牆使用情況,所有受訪者皆不約而同地認為,言論自由有條件約束,並非「想說甚麼就說甚麼」。但蔡耀昌補充表示,民主牆屬學生會管理範圍,問題應交由學生會處理,校方不應干涉;麥海華亦指學生言論自由應受到保障和尊重,同時須「文責自負」,承擔不恰當言論帶來的後果。

蔡耀昌指,當年同學會在民主牆上討論不同事件,但現時比較像一個宣傳方法。(江曉琳攝)

由70年代起,民主牆慢慢成形,記錄着大學校園內外的大小事,由「火紅年代」的愛國思潮,到思考香港前路,以至主權移交前夕的風浪,大字報反映了一個又一個時代的變遷。民主牆昔日的光輝歲月,今天只剩下愈演愈烈的口號式爭論。民主牆能否回復舊日理性討論、凝聚意見的功用,仍有待時間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