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自在人心」—專訪黃遠輝

「我初初出來工作的時候是1973年,400元人工而已;然後1974年我加入銀行,695元人工,後來我升職當主任,1,366元。」每次提起數字,黃遠輝都好像毋須經思考,就能娓娓道來。對數字如此敏感,相信是他多年來在銀行工作的最佳鐵證。

由銀行走到房屋公職,近期提起黃遠輝,一般人都會想起他作為土地供應專責小組(下稱土供組)主席,帶領團隊進行了為期五個月、期間爭議聲不斷的公眾諮詢。黃遠輝年屆花甲,他的人生歷練深深刻在臉側的皺紋和眼角的魚尾紋上,但他沒有一絲疲態,在土供組工作的全情投入──巡迴展覽、公眾論壇、關注小組會議等他都一一參與,又與其他委員親自落區,探訪劏房戶。

黃遠輝於今年2月28日卸任主席一職,臨告別之際,政府在2月20日公布全盤接納土供組的建議,優先推行八個增加土地供應選項。黃遠輝說,土供組做的是「一個公道的公眾諮詢」,政府決定接納小組建議,「其實是等於還社會一個公道。」

記者│梁爽爽 編輯│方嘉蓓 攝影│方嘉蓓

黃遠輝生於草根家庭,小時候在天后廟道木屋區長大,當時兩名較小的弟弟還未出世,他與父母和二弟一家四口住在150呎的木屋。回想起兒時的居住環境,他微笑地細數着家中陳設:一張碌架床、一個衣櫃,木屋外還有「私家涼棚」,用作煮食和洗澡。「我常常說,雖然曾經窮過,卻覺得頗幸運、頗幸福。為甚麼呢?因為當你窮過,當你在這樣的環境長大,你曉得珍惜很多東西。」

住木屋時,每逢下雨天都會漏水,刮颱風時屋頂會被揭走,他也曾經歷過兩次火災。他回想小時候聽到有火災,第一時間就會去取自己最着緊的東西:「夜晚黑如果突然之間說『火燭啊!火燭啊!』我就起身,接着就去取一個皮鞋盒,因為當年我只得一對皮鞋。」

他笑言童年時並不覺得自己貧窮,比較容易滿足和快樂。後來一家人從木屋搬到柴灣的徙置區(最早期的公屋),黃遠輝如同「上樓」一樣開心:

「一切都由混凝土建成,自然有種上樓的感覺」

「上樓」讓黃遠輝脫離了漏水、颱風和火災的威脅。在徒置區的新家園,兩名弟弟相繼出生,由於只有爸爸工作養活一家,所以他會與家人一同穿膠花、釘玩偶衣服、造火牛幫補家計。及後黃遠輝再由徒置區搬到公屋,在大約30歲結婚時購入私樓單位,終於擁有自己的物業。不過他笑言,支付四萬元的首期令他「清曬袋」,他為了省錢就連裝修新居也要親力親為。

少時嘗住籠屋 理解劏房戶苦況

黃遠輝的祖父住在深水埗的籠屋,兒時每逢週未,黃遠輝都會坐船,從香港島到深水埗探望祖父,並在籠屋留宿一晚。50年過去,說起籠屋的環境,黃遠輝仍清晰記得──籠屋由三層碌架床劃分,床位被鐵絲網圍繞,骯髒、有臭味,環境比木屋還要惡劣,一爬進去就要躺在床上,難以坐直。住戶共用廁所和浴室,十居其九是單身男性,不少人會裸着上身到處走。當時12歲的他看到籠屋環境感到十分震撼,但並不嫌棄,說起來也只有淡淡的回憶。

黃遠輝到深水埗探訪劏房居民,感嘆居住環境五十年來無改善。(受訪者提供)

他與其他土供組成員,在諮詢期間到深水埗探訪劏房居民。半世紀後再度到訪這裡,令黃遠輝更為觸動,他手指輕敲桌面嘆言:

「我知道現時房屋環境好差,但觸動的是50年後居然沒有改變到。」

他記得探訪過的劏房戶有一家三口,太太懷孕,意味着生育後會變成一家四口,卻住在只有90呎的劏房;又有人住在30呎的狹小空間,無立錐之地,一進家就是床;有人因病患行動不便,但樓宇沒有電梯,過去幾年都沒有步出過家門。

土供組出席不同的公眾活動,感受到市民的怨氣,被不少市民指罵,曾有人對着他說到聲淚俱下。他表示將心比己,理解他們為何這麼大怨氣:「我經歷過這種居住環境,如果倒轉位置,我今天是那位基層的話,我可能一樣有這麼大的怨氣。」看見這種情形,黃遠輝加強了自己的看法:「不少人的居住環境很差,問題水深火熱,所以解決房屋問題是刻不容緩,不可以再拖拖拉拉。」他托一托眼鏡,眉頭深鎖,輕輕搖着頭。

土供組是燙手山芋

黃遠輝退休前在銀行工作,周末喜歡到郊外耕田,20年來從無間斷過。土供組雖是無償的公職,工作卻十分忙碌,諮詢的數個月,他暫時放下了田園生活,在五個月內開會44次,次數遠高於其他諮詢小組:「對於一個委員會而言,44個會議是很多了,因為有很多諮詢委員會,例如我做博物館諮詢委員會,一年開四次會。」

黃遠輝到深水埗探訪劏房居民後,與當區居民舉行座談會。(受訪者提供)

土供組有超過200場的公眾諮詢活動,黃遠輝說那是史無前例的密集,觸及層面亦甚為廣泛,成員要走訪十八區,親身理解民情。社會上各有利益及訴求,在諮詢期間,黃遠輝曾被市民以粗口辱罵、照片被請願人士噴上大交叉,更有人在閉門會議裏想要恐嚇他說:「你小心啊,我不會放過你!」。黃遠輝坦言「差不多每一個場合都被人罵」,亦聽過不少揶揄,但他並不介懷,也一早預料土供組的工作是燙手山芋。

不過並非所有場合都只有負面的迴響,黃遠輝憶述,曾獲一個東區婦女房屋關注小組邀請去聽取意見,有一位女士本來在表達意見時很「勞氣」,但到最後她對黃遠輝說:「唉,黃生,我看你是有心幫香港做事的,大家說是不是呀,不如我們給黃生一些掌聲。」然後大家都向黃遠輝鼓掌。黃遠輝笑指,普羅大眾有時候也很可愛,就算被基層責罵亦覺得很感動:「我們的環境比他們(基層市民)好,我們希望與他們一起共同解決問題。」

填海多填700公頃?

政府去年10月的施政報告提出「明日大嶼」方案,目標建立約1,700公頃人工島,與土供組諮詢公眾時提出的填海1,000公頃大相逕庭。當時黃遠輝代表土供組立即表態,表示感到錯愕和失望。

談起政府做法,黃遠輝嚴肅地指,小組在施政報告公佈之後才得悉事件,強調對政府的做法失望:

「你絕對不可以用1,000公頃的支持,然後就說社會上支持我們去做1,700公頃,你不可以『搬龍門』。」

他又說,不知道公開表態會不會惹怒政府,但作為小組主席,他有責任劃清界線。堅守原則,或許就是他所指的「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其後政府全面接納報告,大嶼山填海也回歸1,000公頃的計劃,另700公頃要再諮詢。黃遠輝和土供組成員見記者時,提到有朋友恭喜他不是「周永新2.0」──2013年,時任香港大學社工及社會行政學系講座教授周永新受扶貧委員會委託,研究全民退休保障。周永新最後建議政府實行「全民退休保障計劃」,但方案卻被政府不斷攻擊。

黃遠輝說,對政府採納小組報告一直抱有信心,因為報告有社會的深度參與,是一份「非常整全」和「非常全面」的土地供應策略。黃遠輝不斷強調「公道」二字:

「社會既然這麼公道地在土地方面作出抉擇,為何政府不還社會一個公道?」

土供組的成員來自不同專業、背景,看法亦有不同,黃遠輝很高興看到大家互相尊重,一同解決土地供應問題。(方嘉蓓攝)

他提及,就最具爭議的選項──發展高爾夫球場(小組建議收回高爾夫球場以東32公頃土地,就短中期發展作出研究)。他曾經從隨機抽樣電話調查中收到市民的意見:「他說他不是打高爾夫球的,亦都不知道粉嶺高爾夫球場在哪裏,不過既然是那麼迫切的房屋需要,退少少可以嗎?這些意見我就說是『公道』。」他認為今次的公眾諮詢意見沒有一面倒,土供組報告亦如實反映民意,又看到傳媒公道地報道,更令他確信「公道自在人心」。

要有麵粉才能焗麵包

從木屋、公屋,到買到私樓,黃遠輝走過「獅子山下」最理想的置業階梯;反觀今天樓價高企,難以負擔,不少90後放棄「上樓」置業的希望。黃遠輝同時擔任房委會資助房屋小組主席,他目睹居屋攪珠、市民揀樓,也會按市民的負擔能力,決定每期居屋的售價。他認同樓價脫節,而且達到一個完全不能夠負擔的水平:「初初工作,無論你做甚麼工都好,在今天而言,買一層私樓基本上是差不多無可能。」有年輕人因而申請公屋,他形容這是一種「不理想的無奈」。

黃遠輝建議年輕人以資助房屋為踏腳石,先購買資助房屋,待經濟條件改善後,再跳到私樓市場。但是他也強調:「要有麵粉(土地),才能焗麵包(房屋)」,增加土地供應是重中之重;有了土地、房屋,在供求原理下,將來樓價回落,年輕一代也能「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