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律部隊宿舍某一層内寂靜無聲,阿榮(化名)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門,豎起耳朵細聽門外有沒有鑰匙轉動的聲音。確保安全無虞,他踏出家門,到附近角落找到一個小鐵櫃,內藏五套頭盔和眼罩。他擔心把裝備放在家裡,會被身為警察的爸爸發現。但即使在家外面,阿榮每次打開鐵櫃時都提心吊膽,生怕被警察鄰居看見。盛夏已退,但反引渡逃犯條例運動自6月9日至今仍然熾熱。幾個月以來,對抗和衝突不只發生在街頭,也在警察家庭內部。
記者︳黃天穎 馮穎堅 編輯︳張煒琳 攝影︳馮穎堅 黃天穎 張煒琳 美術︳陳耀珊
大四的阿榮是這場運動的抗爭者,同時是警二代,爸爸現役於俗稱「藍帽子」的警察機動部隊(PTU),一家人自阿榮小學時就住在紀律部隊宿舍。反修例運動之前,這是個普通的小康之家,雖然爸爸甚少提及自己的工作,但從小在電視劇或警匪片裡看到威風凜凜的警察,阿榮也曾幻想爸爸是片中英勇、正義的主角。大約半年前,他才剛去了PTU的畢業禮支持爸爸。兩父子一直以來說不上十分親密,但平時還是會閒話家常聊聊近況。可是這場運動開展之後,阿榮幾乎無法再和父親說上一句話。
警二代回家壓力大
曾經,阿榮也有向父母解釋他反對修例以及走出來抗爭,是因為內地打壓人權情況嚴峻,畢業後想當教師或編輯的阿榮擔心有一天或因發表批評政府的言論,而要被送上去受審。但父母不以為然,認為修例對他們這些小市民無甚影響。阿榮指,最近這一兩個月,爸爸常常無故和他爭執,吵著吵著便開始在政治問題上針鋒相對。
阿榮指運動以前,他覺得爸爸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也理解港人對中國大陸有所憂慮,也曾批評水貨客及雙非嬰兒問題,但這次爸爸全力支持政府、支持內地政府甚至認為沒有民主自由都沒問題,阿榮認為與他的警員身分有關。作為警察,爸爸的立場必須支持政府、支持警隊。為了警隊的面子,爸爸不會承認警察做錯了或做事過火。八月的一次爭吵,父親的言論令阿榮一度收拾衣物打算離家出走,然而父親在走廊擋住了他,阿榮走不出家門,只好作罷。
這次爭吵令阿榮一家人的關係降到冰點。阿榮對父親因職業身分而埋沒良知感到失望透頂。為此,他已放棄與父親爭辯,變得不想再和家人說話。周末,他寧願在圖書館流連或約朋友外出,也不願留在家中。每年中秋節正日一家三口都會吃飯慶祝,今年阿榮選擇缺席。
「我一家死三個,即是少了一位支持這個運動的人,同時又少了兩位腐朽至極的人,這樣也很划算。」
警民衝突升級以來,網民一直在不同渠道「人肉起底」警員和他們家屬的個人資料,阿榮表示不介意自己一家的資料被公開。「對,一人做事一人當,但現在沒有獨立調查委員會,警方又不懲罰那些嚴重違規的警員。如果制度不能制裁他們,就要用其他事物(家人)要脅他們,我認為是很合理的事。」每次遊行示威,阿榮都毫無顧忌的大叫「黑警死全家」:「我一家死三個,即是少了一位支持這個運動的人,同時又少了兩位腐朽至極的人,這樣也很划算。」
禍必及家人?
23歲的阿傑(化名)是反修例運動的示威者。三個月以來,他常走上前線撲滅催淚彈,紥三角鐵馬的技術也逐漸變得嫻熟,是警察口中所謂的「暴徒」。然而,阿傑爸爸是剛退役的警務人員。對於警察的行為,兩父子想法大相逕庭。阿傑認為警察對無辜的人又打又拉,又在民居附近放催淚彈,是過分使用武力,可是當差超過三十年的劉爸爸(化名)就不是這樣想。
父子倆同時接受本刊記者訪問,劉父認為在這場運動裡,警察不過是被動角色,是示威者、政府及政黨之間被動的「磨心」。警察只在受到示威者衝擊時才使用適當的武力阻止。他又指近日身邊的現職警察朋友心情也很低落,經常被指過份使用武力。他回想起昔日在警校訓練時,同樣感受過催淚煙,不明白為何社會對警方向示威者使用催淚彈的反應這麼大:「我們也曾感受,其實沒有甚麼,只要你捱得到。」
兩父子雖然意見不一,但心底裡還是著緊對方。6月16日,阿傑衝擊政總,爸爸收到消息,提醒他政總內有大量防暴警察候命,準備反擊,著他小心。又一次,阿傑從學校宿舍搬回家中,在父母前打開行李箱,展示全套示威裝備,媽媽看到大驚失色,爸爸卻顯得異常冷靜,心平氣和地問:「有沒有中催淚煙?」然後拿起俗稱「豬嘴」的防毒面具,把濾嘴湊到鼻子前,嗅了嗅:「怎麼沒有味道?」他甚至主動向兒子提供被捕支援:「如果被捕,你立刻告訴我。我和警署警察溝通,可能會對你溫和點,至少避免在臭格被奚落和粗暴對待。」
訪問時,劉爸爸在手機看到舊同事傳來有關警隊從國內購置新裝備的訊息,並拿給兒子看:「這麼輕,才8公斤……哦,原來是少了塊護盾。」阿傑以開玩笑的口吻回應:「不用防彈啦,他們(警察)才會打人。」劉爸爸忍不住反擊,強調警察因為被攻擊才迫不得已拔槍。當火藥味漸濃,劉爸爸突然煞停對話:「唉!不講這些了!」隨即把話題帶到另處。
「禍必及妻兒」嗎?他坦言未有答案。
雖然家人沒有阻止阿傑參與示威活動,但作為警二代,他上街時的確多了一份矛盾。8月5日,示威者衝擊黃大仙紀律部隊宿舍,阿傑也是其中一員。當天,警察向示威者施放催淚彈,阿傑將催淚彈淋到半熄滅,然後擲進宿舍裡面。他認爲警暴問題嚴重,為表不滿,示威者衝擊警察宿舍也無可厚非。但當同樣的事情在他所住的警察宿舍樓下上演,他的想法便開始動搖。
一次,阿傑正圍堵尖沙咀警署,突然收到媽媽的訊息指屋苑附近被示威者包圍,先別回家。阿傑心情十分糾結:「要回去嗎?然後呢?阻止示威者衝擊自己的家?還是加入他們?」他心裏沒有答案,只好先叫媽媽關好窗戶,別讓催淚氣體飄入。當自己家人親歷衝擊的影響和壓力時,還認同「禍必及妻兒」嗎?他坦言未有答案。
關係破裂 難以修補
生於警察家庭,26歲的阿敏(化名)自小出入警署和警察遊樂會。爸爸會帶她到警署剪頭髮,阿敏亦經常參與爸爸和同事的聯誼活動,如釣魚、遠足和吃火鍋。阿敏對於有一個警察爸爸感到驕傲,曾立志要成為警察,更和消防員二代的同學爭論誰的爸爸更勇敢。即使長大成人,阿敏仍會跑上爸媽的床撒嬌,同床睡覺。2017年她跟隨爸爸信佛,父女之間更是無話不談。誰料到短短數月,二人關係急速轉差,阿敏更一度離家出走。
阿敏是前線示威者,6月9日遊行後令她明白到不是只有自己反修例,香港有不少市民都反修例,加上同行朋友都是勇武派,所以阿敏幾乎每場示威都站在警察防線前。可是她無法做到憎恨警察,更做不到攻擊警察,因為小時候對爸爸執勤時面對的危險,那份擔心和懼怕,仍縈繞在她心頭。2005年韓農示威時,阿敏在凌晨時份收到爸爸的視訊通話來電,看到爸爸帶著防毒面具,連好好吃一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她擔心得無法入眠。
今年的父親節,阿敏一家三口到太子警察遊樂會吃晚飯。期間爸爸在佛教教友的WhatsApp群組中分享一些支持警隊的文宣和責罵示威者為「垃圾香港人」,同在群組的阿敏沉不住氣,傳發了一張號召市民到添馬公園念經108次以「超度」警察的文宣。這舉動徹底激怒了爸爸,爸爸說:「這個群組是我開的,你不可以分享一些我不想看的訊息,我不喜歡看到!」之後便拍枱離開,阿敏亦離家出走,暫住在朋友的家。
可惜, 爸爸只拋下一句:「出得來行,預了要還。」
8月11日晚,有女急救員在尖沙嘴警署外被擊中右眼,阿敏以為因執勤而導致眼晴受傷的爸爸應會身同感受,會明白她的慘况。可惜,爸爸只拋下一句:「出得來行,預了要還。」
阿敏深知無法改變爸爸的想法,亦認為運動難以在短期內完結,一貫孝順的她決定搬回家裡,還嘗試以不同方法去修補家庭關係。阿敏知道爸爸喜歡研究新奇玩意,所以買了一個掛在脖子上的手機架,希望藉此拉近和爸爸的距離;她亦避免和爸爸一起看新聞報道,但有時候爸爸在飯桌旁忍不住責罵示威者,阿敏只好啞忍,默默把飯吃完。飯後阿敏總會到樓下咖啡店坐坐,直至爸爸睡覺後才回家:「我很怕有衝突,不想破壞這份和諧。雖然很虛偽,但至少我沒有再惹怒他。」
「 我無法評論伏擊警察是對還是錯, 我也認為他們抵打,沒有一個警察是無辜的,但私心來說,我不想自己爸爸被人打。」
對於示威者的仇警情緒逐漸升溫,網上甚至流傳要伏擊休班警員。對於這些仇警行為,阿敏未有答案﹕ 「由始至終我都擔心爸爸,擔心他被起底,也不想看到爸爸受傷。我無法評論伏擊警察是對還是錯,我也認為他們抵打,沒有一個警察是無辜的,但私心來說,我不想自己爸爸被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