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本科四年,他讀了兩部書,一是《魯迅全集》,二是《紅樓夢》。他記得某些情節在某一頁,段落怎樣開頭,形狀是怎樣的。畢業三十八年後,李連江這樣說。
他反覆看甚麼部分?
「看黛玉的心理。林黛玉是很典型的弱者,她對世界的感受和我對世界的感受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人家沒有惡意,她體會到惡意。」瀟湘妃子為還淚而生,她的感傷性情,走入政治學者心裏,因為,他覺得自己也是弱者。
「我很怯場,現在也無法克服,二十多年來參加國際會議,保持一個無人能破的紀錄:從來不超時。」比起講,這位教研近四十載的政治與行政學系教授更喜歡寫。在國際中國研究享負盛名的中國學者,四年前重返華文世界,出了四本治學之書:《不發表就出局》、《在學術界謀生存》、《戲說統計:文科生的量化方法》和《戲說統計續編:文科生的量化操作指南》。四書一出,風行研究生圈子,也填補學術界的天裂:治學與研究者本身,往往在學術論述中缺席。過盡千帆的教授,用心寫出了浮沉學術江湖的滄桑百味。重要是,善感又念舊的他,是很適合的寫作者。
學術是極限運動
「寫東西,有很強挫折感,因為要不斷超越現有水平。學者不能重覆自己的話,觀點只能講一次,得不斷超越自己。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感到自己不聰明,很無力、很無助。這是學術生涯最困難的地方。」學者的生涯就是寫,寫是極限運動。李連江的博士論文導師歐博文教授 (Kevin O’Brien) 有一句話,說到他心坎裏:做研究一定要work to your incompetence(做到無能為力)。「就是要這樣打磨,才可以寫出學術界認為有新貢獻的文章。」
生命軌跡的草蛇灰線
六零年代初在中國出生的李連江,父親是國家幹部,母親是農民。出生前一年,父親按政府要求從城市下放農村,故他一出生就是農民。「農村的苦是不可言喻,不可描述的。你一定要到現實生活才知道農民生活有多苦。」在農村取水,要用扁擔勾着水筒,往四米深的井裝水,一筒三十公斤,扁擔兩端的水筒裝滿就是六十公斤,李連江坦言提不了水,「在農村生活,連水也喝不上。」
農村生活艱苦,深知在那裏活不下去的少年,最大興趣是看書,一開始讀的是《高玉寶》、《金光大道》和《艷陽天》。「這是無法彌補的遺憾。人一生最好的讀書時間大約有十年,從小五、小六掌握閱讀能力起到高中,那十年全無功利心,就像乾海綿一樣吸水。等海綿吸進水後,不管好水壞水,都是去不掉的。」
1978年李連江高中畢業,參加了當年的全國高考,這個不足十五歲的農村小子,成為六百萬考生中獲錄取的四十萬學子之一;10月坐火車到天津南開大學哲學系報到,改寫命運。
在南開讀書,英語──不是哲學──成了最大問題。沒學過ABC的他,一開始便要跟班上七十多個同學一起唸課文。「同學有的學了三年,有的四年,六年也有。」老師見他年紀小,專選他答問題,他一臉懵懂答不上,心裏很受傷。「你年紀小,學英語會比我們快。」好同學一句話,使他自放棄的谷底翻身。他收聽電台英語節目,聽卡式帶,翻譯莫雅敏 (Armand Maurer) 三十萬字的《中世紀哲學史》。至大學三年級,他已是全班英文最好的學生。
1990年,他間接透過富弼項目 (Fulbright Program) 到俄亥俄州立大學攻讀政治學。1992年,老師歐博文教授獲中國政府邀請來華,觀察村民委員會選舉,因利成便,李連江就據與老師的討論和閱讀他帶回來的文獻,草擬村委會選舉的博士研究。2006年與老師合著Rightful Resistance in Rural China。
呼吸神的語言空氣
在李連江心目中,五十歲後,沒有哲學家比叔本華對他影響更深。2017年推出的譯作、德國哲學家叔本華闡述幸福生活藝術的《人生智慧箴言》是他有信心能傳世的作品。以謀生存為偉業的學者,至今譯過三百萬字。
為何對叔本華情有獨鍾?「叔本華可敬的地方是他能像老年人閒話家常,用淺近和形象的語言跟你講深奧的哲學道理。一般哲學家放不下這個身段,因為他們要讓你覺得他們高不可攀,是半個神。這本書是青年的藥、中年的酒、老年的茶:青年人有心靈創傷,需要用藥治療自己;中年很苦,需要用酒麻醉自己;人老了,一輩子要做的事都做了,看這本書就是品味自己的過去。藥、酒、茶是我對叔本華哲學的定調:你需要甚麼,它就有甚麼。
「這是本流傳了一百六十年的書,翻成三十多種語言,所以它是人類精神產業或永恆世界的組成部分。我讓叔本華在中文世界完美轉世,讓他成為中華文化一部分,中華文化也是永恆的,我就用永恆的中華文化貢獻永恆的普世文化,我自己也成為永恆的一分子。」
生於絕嶺的小歪脖子樹
去年,李連江到了史丹福大學行為科學高等研究中心交流。在史丹福高球場對面俯覽半個校園的小山上,他日夕與不同領域的優秀學者交流,視野變得更寛廣。在中心半年,他撰寫新的研究計劃書,今年六月取得研究資助局撥款。「眼前的路一下子變寬了。就像由大學站走到大學行政樓,以為已無路可走,原來還有新亞書院。」
李連江相信宿命,也知天命:學術生涯與生命,有限制亦有盡時。覺悟最壞的,盼望最好的,盡最大的努力,他選擇參與命運,而非苟且存活。
「我是一棵長在懸崖上的小歪脖子樹。樹的種子飄在石壁的泥土縫中,僥倖發芽生長。但是,先天後天的根基都不深,不可能長成大樹。頭頂遇到岩石,我就彎着腰長;左右遇到阻礙,我就歪着身子長。我的生活信念是,人活着,總是要做點有價值的事,就像植物總是要盡量獲得陽光,貢獻光合作用產生好東西,比如氧氣。這些年來,我能做什麼就做什麼,無論做什麼都盡力做好。」
不妄語的學者,說到做到。
文/amyli@cuhkcont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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