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士匹靈

掬飲一口悲傷

在家工作月餘,平日用來休憩沉思的書房都沾滿工作的氣味。疫症蔓延時,逃離的方法,是從家的洞穴,跑到另一個療傷的洞穴。3月最後一個週末早上,悠悠醒轉,吃過簡單法包就往灣仔跑,到隔鄰「字裏科技」主筆TC推薦、由十二位中大藝術系學生籌劃的《療傷洞穴》展覽,一解在家悶愁。

展覽去年開學時曾在新亞許氏文化館舉辦。當日遇上展覽策展人、藝術五年級生張紫敏,她說,續展承載的是迥然不同的悲傷,場地由大學轉至市區,面對不同年齡層的人,肩負的社會責任更大。

「自上年以來,香港人經歷很大的悲傷,社會撕裂,好多人得了創傷後遺症,他們看着電視,心酸失眠,卻沒有空間抒發,報道雖多,卻少有教人處理傷痛。」她稱,藝術家不是醫生或心理學家,卻可以盡一分力,讓人抒發情感,安放悲傷,從外面的紛擾退下,得到空間休息。

《療傷洞穴》的靈感,源自創傷研究專家賀羅威茲提出的創傷治療五階段:痛哭、麻木和抗拒、回憶入侵、理解創傷,最後將之撫平。展覽按這五階段劃分,迷宮的布局,仿似人幽微曲折的心路。

揭開布幕,最先來到一個暗黑空間,前方的木几放着洗手盤,盤中的毛巾凝固在淡黃樹脂裏。「痛哭」固然驚天動地,眼淚欲抒發的,卻是如濕淥毛巾般扭極也不盡的苦。痛苦的殘軀被悲傷禁錮,外面世界在轉,卻再走不出來。離開漆黑,「麻木和抗拒」展示的,是色彩繽紛的罎罎罐罐、扭蛋和恐龍,浴缸前的橙色氣球隨風扇吹出的風上下浮盪,喜感中透着弔詭。傾前細看,享樂不過是醉生夢死:悲傷在樽裏蓄養,生出霉菌;浴缸底下是傾頹的酒樽。杜康不足以解憂,酒入愁腸,餘恨更長更深。

再往前走,就進入「回憶入侵」的階段。生活貌似一切如常,在望窗、搭小巴、重回舊地等不經意的瞬間,痛苦卻如潮侵襲,若隱若現的片斷、詭譎的喘息,令人只想急步離去。經過投影的水母,掀起布幕,終於來到整個展覽最舒心的「理解創傷」展廳。眼前是靜美的日式茶座,長枱放着胎菊、普洱茶、苦瓜乾、炭焙烏龍、桂花、茉莉花和玫瑰,代表悲、憂、哀、怒、恐、思和驚七情,在這裏,觀賞者可坐下來與情緒對話,以七情調配茶包,拾起毛筆,在柔美的原宣紙上書寫自身感受;寫完擺入出口的信箱,換取別人的信,細味另一個體的美麗與哀愁。

「去到這環節,有些人會哭,他們寫着時代和個人的憂傷,還有疾病帶來的痛苦等。大家都經歷着這些情感,我們並不孤單。」紫敏說。令我觸動至深的,是命運共同體的想像,而消弭邊界的,是至剛至柔的水。十二位藝術家分頭創作,後來不約而同發現水是連繫五個階段的主題:「洞穴必然有水。創傷可以是洶湧巨浪,但如果我們願意理解她、撫摸她,她就會漸漸平復。這就如人離不開水,我們要做的不是抗拒周而復始的悲傷,而是找方式跟她相處。」

茶座的紙簾,刻有「如夢方覺」朱文小印。坐着緩緩寫下心聲,仿如邁入莊周夢蝶的朦朧意境:是我經歷悲傷,還是悲傷的夢中有我?讀着別人心事,掬飲他人之悲,對方的情緒在我身體奔流;藉着文字和沖泡的茶湯,個人消融在意識之海,你與我,孤獨地感通,孤單中相擁——

創傷的最後階段,是「撫平」,此處設在展廳外光燦的走廊。牆邊的矮木盒裏,芥菜種子安躺輕柔的棉花上,等待有緣人拾掇栽種,猶如悲傷可成養分,滋養下一期的生命。展廳玻璃內和遠方的雲朵,順着自然規律,終將墜落成水,或風流雲散。悲歡離合,無情亦復無常,我們一生經歷的情感,如何激烈,終會渝變、褪卻、隱沒。唯有藝術,可以將那段淌淚的回憶,和已然揮別的自己,鐫刻昇華。

Amy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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