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彭麗芳 輯//劉子斌 (原刊於明報,2020年1月5日)

「組一個屬於自己嘅工會」,元旦遊行一面橫額如此寫道。

由炎夏到寒冬,歷經半年的反修例運動又再一次進化。民陣元旦遊行起步前,在維園飄揚的七彩旗幟,今回不再由大學生與學界豎立,而是由各行各業的新工會高舉。逾四十個新工會乘着今次運動成立,希望聯合行內手足策動罷工、打破建制工會壟斷。

過去「工會」二字在香港,使人聯想起蛇宴多於其他,缺乏紮實的組織基礎下,除了某幾個行業,勞工運動的火頭鮮少有燒旺起來的態勢,然而,今場運動由散打式街頭搏鬥,發展出以組織力量為依歸的新戰線,從消費者運動黃色經濟圈開始,蔓延至職場層面的新工會浪潮。這一浪如何才可從爆米花般的一刻璀璨持續下去,又要有多壯大,才可對未來的政治生態產生作用?

40 多個新工會 各行各業開花

1 月 1 日下午,灣仔修頓球場外築起連綿百米的新工會街站,自由工作者工會在馬路欄杆懸掛「組一個屬於自己嘅工會」橫額、舞台藝術從業員工會利用劇場面具粉飾紅綠燈、香港音樂人工會在街頭演奏《願榮光歸香港》,「入工會,大三罷」口號此起彼落,本地新工會遍地開花。

大部分新工會以招募行業一成成員為目標:香港保險仝人職工會副主席 Sam Lau 表示,遊行當日在街站即場招募到 100 個新會員,令總會員增至 200 個。他們自10 月中正式刊憲成立,現時已組成不同地區的義工團,落區支援不夠資源的新區議員。工會短期希望發動罷工,長期目標是爭取立法會保險界功能組別的真普選。

醫管局員工陣線義工在中環遮打花園外叫得聲沙走音,不少路經的遊行人士都舉起大拇指為他們加油。這個新工會在前一天才召開記者會,抗議醫管局無理阻撓在醫院擺設街站。籌委 Winnie 說早就預計到局方會有政治打壓,她自己亦已豁出去,「因為我們想成為醫護人員的保護傘,保護到不同員工為公義發聲,不用自己一個人獨自承受高層壓力」。

她說多年來醫護人員面對着人手不足、病人權益受損和政治打壓困局,但他們一直保持專業,不分政見對所有病人一視同仁。「但除下制服,我們都是一個人,知道是非對錯,我們要告訴全香港人和政府知道,一定要回應我們的五大訴求,才解決到現在的困局。」醫管局現時約有 8 萬名終身制或合約制員工,新工會在 12 月初籌備,暫時收到約 1300 宗申請,計劃本月向勞工處轄下的職工會登記局(下稱職登局)提交成立工會申請。

幼稚園教師 Carra 在遮打花園外電車路雙手舉牌、眼神堅定,她哽咽道見到今次運動有好多示威者、被捕者只是中一中二,甚至是小學生,「以前你在這個年齡時在做什麼?點解他們要行出來呢?」為守護學生良知、對抗教育界白色恐怖和爭取落實幼師薪級表,他們在 12 月籌組香港幼兒教育工會。「在幼稚園課程中,有一個題目叫做『幫助我們的人』,例如介紹收銀員、消防員、郵差的職責,但好重要的一環是會講警察,所以好多幼師都會卡住,究竟我們要如何教呢?好多小朋友回到學校會說,他們(示威者)是衰人,所以警察就要教他、打他們,真的好多小朋友這樣說的。」

那你怎樣向小朋友解釋?「我會跟小朋友說所有人都有好、有壞的,要靠我們自己去判斷,不要因為他的職業,就覺得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對的,做老師有時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雖然小朋友年紀小未必完全了解,但要給予他們正確概念,不要盲目跟從權威。」

兩個轉捩點 新工會紛立

回帶到遊行當日中午,「二百萬三罷聯合陣線」(簡稱陣線)成員 Jess 與義工相約在修頓球場外提取物資,送往維園遊行起點。義工兵分兩路,一批手握新工會旗幟參與遊行 ,一批留守修頓球場和遮打花園外幫忙設置新工會街站。

陣線於去年 10 月中成立,是各個新工會的溝通平台。陣線約 10 個核心成員在Telegram 群組認識,眼見 8 月 5 日大三罷稍有成效,但 9 月 2 日、3 日的罷工行動卻無以為繼。他們研究後發現法國、韓國等地成功發動工運,背後都有歷史悠久且具號召力的工會先行。因此他們決定成立陣線,透過網上宣傳,鼓勵香港打工仔組織工會,發起罷工。

陣線另一成員張小姐留意到,這場新工會浪潮有兩個轉捩點,包括 11 月初科大學生周梓樂從停車場墮下,送院後昏迷,陣線 TG 頻道一下子有好多人加入,希望組織工會發起真正罷工。「大人肯罷工,細路唔駛衝」,她相信是由於香港人在運動中已走到樽頸位,嘗試探索街頭抗爭以外的新出路。而 12 月經過多個傳媒廣泛報道下,取得投票權成為大多數新工會成立的主要目的。

根據《職工會條例》,職工會須在成立後 30 日內,向職工會登記局申請登記,並提交最少 7 個會員簽署,經職登局審批和獲發登記證明書後,成為法人團體。不過,由於法例規定工會必須運作 12 個月才有投票權,因此新工會應無法趕及今年第三季換屆的立法會功能界別選舉中投票,但就趕得及左右 2022 年特首選舉委員會形勢。

據陣線統計,截至 1 月 2 日,有 43 個新工會在反修例運動中成立或籌組,其中 13 個已完成刊憲成立、14 個已向職登局遞交申請、16 個籌備當中。陣線聯絡不同新工會在 12 月開始舉辦聯合街站,今次元旦遊行是最大規模的一次聯合街站行動。

浪潮的三大意義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敬慈相信,今次新工會浪潮無論在工會成立數量、會員數量和積極分子數量 3 方面都極具意義。

根據職登局 2018 年統計數字,香港已登記僱員工會數目共 846 個,其中和工聯會有聯繫的共 191 個,與親建制的港九勞工社團聯會(勞聯)有聯繫的共 94 個,和職工盟有聯繫的有 82 個。「意味今次運動短短幾個月,就成立了職工盟過去近 30年累積工會數量的一半。」

會員數量方面,雖說職工盟現有 14 萬會員,但若撇除教協近 10 萬會員,職工盟其實只有約 4 萬名會員。因此遊行當日見到不乏已有逾千名會員的新工會,例如新公務員工會,雖然佔逾 18 萬公務員總數比例仍細,但反應已算不俗。

陳敬慈指出,雖說 2018 年香港有 91 萬打工仔加入工會,香港僱員參與職工會的比率有 25.06%,在全球而言比率不低,但大多工會其實沒發揮任何動員能力,大多數僱員都是因為優惠或課程加入工會,例如工聯會報稱有 42 萬會員。「在香港要形成由下而上的組織力量,一向都好難的。工聯會其實實質都是由上而下,由工聯會找錢去養住下面的仔女。」

最後就是,昔日工會的積極倡導者大多是受薪的全職員工,但現在沒有一個新工會組織者是受薪的,這種真正由下而上、以工會會員為主導的新組織力量,是香港前所未見。「今次新工會浪潮的氣氛,在以前是好難想像的,我認為是香港歷史從未試過。即使在 1920 年代,都只是局部行業搞工會,例如海員大罷工,未曾見過如此廣泛的跨行業自發組織。」

職工盟主席吳敏兒早前在記者會提出如果要打破建制工會壟斷,估計需要有 400 多個新工會才足夠。陳敬慈解釋,除了工聯會和勞聯的 285 個工會外,很多沒有加入工聯會的公務員工會、工程工會都屬於親建制,他估計民主派工會只有約 130 至140 個。

行業之內 個別公司可自組工會

要進一步擴大新工會浪潮,陳敬慈認為必須要從現時僅以行業為基礎成立工會,發展成個別企業或公司都成立自己的工會,這樣才可大幅增加工會數目。在成立個別公司工會後,再加盟總行業工會,聯合行動。他已有耳聞部分建制派已有「種工會」的打算,即以七至八人組成細公司工會,以抗衡新工會浪潮勢力。

而他提到成立工會的宗旨和會費制訂,亦是新工會能否持續下去的關鍵因素,「今次成立的新工會主要有兩種目的,大多是為了搞罷工,或是爭取特首選舉投票權的政治目的,第二是亦會同時關心自己行業的發展問題。我認為如果新工會同時有後者的動機,新工會持續下去的空間會大一些,可以走得遠點。」

而且,工會會費不能訂得太低,在國際標準,會費水平可是會員月入的 1%至3%。他觀察到新工會之中,以香港金融業職工總會收取會費最高,一年會費 1200元,但他直言這會費仍然太低。「如果要發起政治罷工,必須要集中權力,意味總工會要有足夠資源。其他國家,如美國你見到每次選舉,工會都要非常有錢才能策劃選舉工程,而在英國左翼政黨的主要的經費來源都是工會。」

最後一步是當新工會數量和吸納成員數量已有一定規模,就必須策略性地找出香港哪個行業或企業是至關重要,「以掐住當權者咽喉」。「以法國為例,其實法國人參與工會的會員比例好低,只有百分之十幾,但這些工會會員都集中在好重要的行業,即交通運輸和公營部門,令每次他們發起行動,或多或少政府都會妥協。」因此,在總工會層面屆時必須分析和探索需要擴大哪個關鍵公司或行業的會員勢力,某些關鍵企業至少要獲得過半數員工支持,而其他屬會則要上繳一部分會費,支持工會行動。

擺脫舊時代 有組織打持久戰

為何香港人一直以來的工會意識都如此薄弱?職工盟總幹事蒙兆達認為某程度上是殖民地遺產,「殖民地好強調不干預主義,經常說勞工問題應該由勞資雙方談判處理,政府不要介入,令勞工市場完全由資方權力主導。令到一些好普世的勞工權利到香港今天都未有,例如集體談判權、標準工時等」。

另一方面,曾幾何時香港是經濟急速發展的亞洲神話,不斷吹捧自由主義經濟,在這種大氛圍之下,香港個人主義意識強烈,人們會覺得有問題就透過轉工、或騎牛搵馬的方式處理勞資糾紛或不滿,好少訴諸集體力量。直至亞洲金融風暴,令那種靠自己努力可以出頭、社會流動存在階梯的神話破滅,某程度上令人不再如此相信自由資本主義是萬能,這種情况下才能夠促成最低工資法例、工會意識慢慢滋長。

不過,今次反修例運動會引發香港新工會潮,仍是始料不及。回看以往較龐大的政治運動,例如 2014 年雨傘運動,抗爭熱潮縱使再熱烈,都無法轉化成一些實質、職場或社區層面的組織力量,蒙兆達說:「在傘運時甚至仍然抗拒大台,對組織有戒心。但到今天,即使示威者仍然不接受大台,不想要以往那種由上而下的大佬文化,但他們現在不抗拒組織。而我覺得這個亦是和以往政治運動好不同的地方,就是經過好幾個月,大家有個心態就是覺得這場仗是要透過有組織的方法去打持久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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