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zior

書名︰資深記者化身底層階級180天
作者︰Florence Aubenas
譯者︰顏湘如
出版︰野人文化

寫下這篇書札之時,對於書名裡的「化身」二字的理解,還是未知該如何確定下來……到底是久處高位的「資深」記者對底層生活好奇,進行奇觀式探索;還是一如文中所記載的平凡對話一樣,其實是想嘲諷自詡專業的坊間記者的無知,和對基層生活的可笑想像︰

我得意洋洋地大聲說︰「甚麼工作我都做。」
「在這裡,每個人都這樣。」坐在電腦後面的年輕男孩。
我問他目前有些甚麼工作。
「甚麼都沒有。」

或許我們從來應該面對的,並不是甚麼理解或不理解基層生活的問題(而當然跨越了不理解的隔膜從來沒有任何實際意涵),而是即使如何用力地拉近基層與所謂「我們」的距離,甚至投身到他們身處的生活環境當中,都無法擺脫那種有如參與體驗營後的感嘆︰夾雜對舒適生活反思、和對困苦悲涼的憐憫之情,呼出一口濁氣的同時,無疑也是有如最終審判一樣宣示著「我們」與「他們」的不同。而這種「化身體驗」,也正是反映著這麼一個事實︰我們終究不同,早晚我也會回到屬於我的舒適圈子裡。

麻痺到失去知覺

約十年前的一本《我在底層的生活︰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與這本《資深記者化身底階級180天》所展現的差別,也許正是這麼一種道德麻痺的「進化」︰《我》以化身過程中所能喚起道德或情感上的共鳴,如今也像速食一般沒有多少養份,迅速被消化乾淨。能看到前者在字裡行間不絕的反思,但在後者中只能發現那迴避判斷和評價的「客觀」訪查,只見作者將不同身份背景的故事信手拈來投進包裝精緻的書本之中。而作者與讀者,以至社會的共同「進化」,其實是使故事當真只成了故事本身,而個體的弱小和無力也成了自我否定去作出改變的最大理據。

或許最弔詭的是這本接連獲得法國文學獎和社會批評作品獎的書,在深入調查之前對基層生活早有預想預設︰準備起頭基金、相對閒暇地去選擇較為適合的工作、甚至計劃好中止體驗的「退路」……而這場預想過的戲劇裡面還未補上的,或許只是那些由基層親口說出的「驚人對白」,或這樣在就業中心上映的戲碼︰

在服務台,有個汗流浹背的人正在大聲抗議︰「我知道我沒有預約,但我只是想請你刪掉我檔案上的電話號碼。我擔心要是有僱主打了電話卻沒人接,就會放棄不想再打。」
「為甚麼?」職員問道。今天是一個身材不高的金髮女子。
「不通了。」
「甚麼不通了?」
「我的電話。」
「為甚麼不通了?」
「因為錢的關係被斷線了。」
「可是你不能就這樣跑來的,你得先預約。」
「好,我們冷靜一點。我再重來一次︰小姐,請你幫我預約時間。」
年輕金髮女子顯得萬般無奈。「很抱歉,先生,現在已經不能直接預約了。這不是我們的問題,而是新措施,我們不得不照辦,請務必體諒。以後,只能電話預約。」
「可是我已經沒電話了。」

這樣經過準備的基層生活,我們本來就不應只聚焦在那些關於困境逆境的描述,而是重新思考這到底是不是因為我們有著迴然不同的起跑點的問題。為何每個起跑點都足以左右我們的未來?出身?聰慧?努力?僅僅是有沒有車子、電腦,甚至連電話都是出場賽跑不可或缺的前提。

為何要為運氣負責

然而,基層生活根本不是「你在多少個起跑點上擁有起跑的資格」這句話所能概括的,而這本身無疑也是一個荒謬至極的誤解,因為起跑點的資格多半是一個運氣的問題,即便天資聰慧的人都必需負擔著吃與睡的基本生存需要,甚至家境不好無法讀書的情況下,難道我們還能說這取決自運氣的起跑點,是我們理應負上的責任?為何出身不好要過上打兩份工作才夠錢生活的日子?為何能夠認同連續工作八小時而不會離開崗位去洗手間偷懶的才是「認真工作態度」?

生存的權利本身就不應是運氣的問題。

不是罪惡感,是愧疚

那位美國記者在《我在底層的生活》結尾沉重地寫道︰「罪惡感,你也許會小心翼翼地這麼想。我們應該有這樣的感受,對不對?但罪惡感根本不夠,我們真正該有的感受應該是羞愧,對我們如此依他人以過低薪資付出的勞力感到羞愧。當某個人為了一份養不活自己的薪資而工作時(例如她必須挨餓才能讓你能吃到更便宜而方便的食物),那麼她是為你做了極大的犧牲,她用自己的能力、健康和生命的一部份為代價,給你一份贈禮。社會稱讚這些人為「貧窮工作者」,實際上他們才是我們社會上的大慈善家。他們忽視自己的孩子,好讓其他人的孩子能有人照顧;他們生活在次等的住屋裡,好讓其他人的住家能閃亮而完美;他們忍受窮困,好讓通脹率低,股價可以高脹。成為貧窮工作者就是成為匿名捐贈者,一個沒有名字的恩人,無名地奉獻給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暫且不論我們為何需要賽跑,但我們最起碼應該做到的,並不是無償地接受恩惠,而是在他們要求得到他們應有的回報之前,已經站到他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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