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不自殺嗎?

文:怕死的人

我對自殺非常敏感。或者應該說,非常反感。

4年前左右,死黨L患上怪疾,經常頭痛,甚至突然無故暈倒。喜愛運動的他經常要進出醫院,體育課也只能在場邊觀賽。間中他會跟我說他有這個病很辛苦,而且周遭的人經常要擔心他會暈倒,要不斷看顧著他,他感到自己好像只會製造麻煩。他說這個病不知道到底會不會好轉,感覺很不開心。作為好友,我並沒有甚麼能夠做的,只能不時開解。幸好他有著樂觀的性格,一直非常堅強的面對。

但在某一天開始,事情不同了。

以往的L是我們朋友中的「膠水」,他很懂得搞氣氛,總會在適當的時間說笑話、搞搞氣氛。只要有他在,我們就絕對不會有冷場;只要他不在,我們都總覺得少了一些東西,聊天也總感覺彆扭。

從那天開始,L突然沉默寡言,往日的笑容也不復見。他故意避開我們,我們問他發生甚麼事,他都木無反應。以往我還可以在他向我訴苦的時候嘗試開解,但現在我連他在想甚麼、做甚麼都不知道,完全沒有辦法幫助他。

他中四生日那天,我們準備了蛋糕和生日禮物跟他慶祝。可是從頭到尾,他只說了一句話:「多謝曬你地」。那一刻我在他眼裡看到一絲感動,但其他時候他就像一個皮偶,沒有反應也沒有感情,根本就是行屍走肉。我總有一種預感,他好像會就此消失。

我第一次聽到他試圖自殺,是他另一個朋友M跟我說的。

L在那晚跟M說他吃了安眠藥要自殺,M非常害怕,立刻打電話給L的媽媽。L媽回應說他們家裡的安眠藥都鎖在藥櫃中,L無法拿到。後來,L多次跟M表示他要自殺,但每次都是虛驚一場。

我記得我聽到的時候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的捏住,完全不能呼吸。我極度害怕,害怕他真的自尋短見,害怕他真的死去。我完全不能想像,我們這麼熟悉的一個人死去之後,我的世界會變成怎樣。我們這些朋友見面的時候會無言嗎?還可以跟他的家人正常地談話嗎?我非常害怕這種未知,害怕到到寢食難安。

我嘗試代入他的角色,想像自己每天都受頭痛煎熬,隨時暈倒,總感覺給別人添麻煩。我問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我能夠堅持活下去嗎?我想不清楚,或者是說我不願去想。

我人生中總是順風順水,讀書成績好,家境不錯,順利進入中大就讀我深愛的學科。我擁有這麼多,如果死掉,不就失去了所有這些東西?死亡就像在遊戲中按下「刪除資料」的按鈕,失去所有東西,沒有任何辦法重新來過,沒有「可能」,沒有「希望」。我拒絕去思考死亡,這個課題令我感到極端的恐懼。

最後,他沒有死,更突然變回以前的他。我們所有朋友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這件事也變成了一件我們朋友間的禁忌,我也是一樣。我不敢面對這段往事,不敢重新進入那些思考,沒有勇氣去面對真相。我害怕真相是他一直在欺騙我們,只想博取一些同情;但我更害怕,他是真的曾經放棄生命,放棄我們這班朋友,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

我依然單純地討厭自殺。


誰都不知我心底有多痛

文:林君穎

傳到耳中的自殺故事已經三則,主角雖都不是熟人,但死訊接二連三,總令我有點若有所失。旁人說他們很傻,生命尚有很多美好事物,應該好好珍惜。我聽著、看著,不全然認同,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殺這回事。直至自殺念頭終於盤踞腦中,我才明白,未曾經歷那些痛楚的人,根本沒有資格評論。

大約半年前,我遭受感情打擊,猶如被人重覆打進地獄。當時茫然得連自己的感受也說不清,只知十分抑鬱,每天莫名地哭泣。後來事情越演越複雜,牽引著我的心情起伏。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辦法解決問題或離開窘局,但任我再搜腸刮肚也苦無對策,最終只胡思亂想,想到絕望,引發心房陣痛,彷如被成千上萬隻螞蟻慢慢咬噬,並蔓延至胳臂、腰間。滾燙的淚珠又再灼痛雙眸,宛如雨下。我從未像那時般脆弱,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就足以令我淚流不止。生活一塌糊塗,每天只想昏睡過去,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得到一點平靜。然而,我實在痛恨這樣的自己,因此我強逼自己如常上課工作,禁止自己在人前哭泣。

儘管強裝正常,失序的心緒還是滋生了自殺的念頭。我沒有刻意尋死,但每次陣痛,自殺念頭都會找上門來;每次在天台、高樓,我便會不自覺地俯瞰到底,幻想自己躺在那兒的情況,並有衝動一躍而下。自殺不再是一閃即逝的念頭,而是會認真思考的事。我對跳樓有偏好,因此要自殺的話,必然是跳樓。而地點,除了要夠高外,我還期望是熟悉的地方,故選擇了一個我失落時便會留連的平台。我沒有計劃日期,反正自殺念頭出現頻繁,有哪天受不了就哪天進行。每次想到最後──死亡,淚水都會如泉湧下,我還是感受到生命結束的悲哀。然而,相比每天經歷的苦楚,死亡還是來得乾脆俐落。我開始明白那些自殺的朋友哪來的勇氣,哪來的不顧一切。

我曾想過致電防止自殺會或預約輔導或精神科,可是我最終都沒有。連朋友也不知就裡時,我為什麼要跟那些陌生人解釋自己的窘境呢?他們又不能替我處理實際問題,大概只會說那些冠冕堂皇要你改變想法改變生活模式的空話,我若辦到,早就做了,何用他們來告訴我?或許對一些人來說,第三者的幫忙能起作用,但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並不受用。

煎熬了這麼久,最近事情稍有好轉,無力感得以舒緩,尋死的企圖也暫且告一段落。耳邊赫然響起坊間那些勵志故事,曾在自殺邊緣的人說道:「當初太愚蠢太衝動,幸好沒死,否則便看不到世界的美好了!」很感人,我卻說不出這種話。事過境遷,痛苦已過,當然說得輕鬆,但實在不能以現在的狀況來評價過去。若當時的痛苦已超越個人可承受的地步,又非覺生命別具意義,自殺何嘗不是一條出路?誰都知熬過就好,但問題是那痛楚是否能夠承受,直到那未來所謂的「美好」?


「通往個人的天堂之路總是要經過個人的地獄之欲念。」

文:守仁

生與死,我與他者。兩組對立的概念,卻需要用自身經驗才能有真正的認識。

對生與死的意義的思考,曾經無以解釋地困惑我,久久不能將之去除。中學三四年級,我甚至認真地想過,面對無意義的生命本身,唯有透過自殺,才能尋求生命的真相。我已經想不起自己最後是如何超克這種想法的了。但海德格關於生與死的看法,卻無疑成為我所認同的見解:活著本身就毫無意義,只有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向死的存在」,人才能真誠的活著。

不過,就算我們能意識到生命無常,面對他者的死亡,只要不是無情,恐怕都需要再經歷一次深入的思考。

我那年青的朋友H君的死亡是如此的突然,使得我又一次在死亡面前陷入茫然。音樂的喜好、哲學的興趣,將我們拉在一起。但我是個孤獨的人,也是個工作狂。除卻升上大學前,我們花上大半個暑假待在一起彈奏搖滾樂,我從來沒有好好的認識過我的朋友。

升上大二前的暑假,在忙碌工作時,從友人口中得到了H君的死訊。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使我焦慮的翻查報紙想搞清楚H君的生命如何走向終結的。我的朋友H君似乎也有自毀的傾向,那他的死亡是意外,還是自殺?這種想探知「真相」的執著,因為無止境的工作而未被消除,終於使得我去到只得一片白色的靈堂前,仍無法沉澱大半個月以來的困惑與苦痛。

直至在靈堂上,我方才好好的認識已故的友人。我發現我的朋友是如此的熱愛生命、自由與和平,以致於每個親友的致詞,總少不了提及他的為人、他的見解與思想。我的朋友是如此的熱愛生命、自由與和平,以致於到靈堂致意者,竟然不乏他的小學同學,甚或遠洋而來趕赴喪禮的外籍友人。面對靈堂上人人心有惋惜,卻都能平靜看待生命無常,我這才發現,真正令我朋友的死亡成為悲劇的,其實是自己那始終想簡化他的生命成「自殺」或「意外」的那種自大與狂妄。

“Whenever people notice that we suffer, they interpret our suffering superficially. It is the very essence of the emotion of pity that it strips away from the suffering of others whatever is distinctively personal.” - The Gay Science, Section 338

尼采如是說。毫無疑問,接受生命的消亡,甚至走近遺體去見死者「最後一面」,永遠都是難受的事。但學會真正的尊重死者,接受他生命中的全部喜悅與全部痛苦,並且抑制自己的自大,保留死者最真實的一面,大概比單純的忍受錐心泣血的痛楚來得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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