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中大學生報》2007年9月號)
文:尤里安

如果讀大學往往招來鉅額債務,難以清償,那麼我們不得不捫心自問:倘若不是存心自討苦吃,我為甚麼要讀大學?

大小神話
對於這個「為甚麼」,歷來有兩個神話提供答案,一個是小我的神話,一個是大我的神話。

小我的神話告訴你,讀書升學是一種個人投資,以今天的小財博取明天的大財,花十多萬買一個學位回來,畢業後立即高薪厚祿將學費連本帶利賺回來。

真是一種投資嗎?我們選科的時候,心理對某大學某學位某課程的回報率,真的有個譜嗎?縱是那些似乎有「公價」可言的所謂專業學科,亦充滿不確定性:在一筆過撥款下,準社工隨時同工不同酬;在縮班殺校之下,準教師隨時要準備轉行。以動機論之,入學前未曾把回報放在心上,云何「投資」?以結果論之,英國近年一項調查指大學畢業生平均要到33歲,薪酬才追及中學畢業即投身社會的同輩,這種回報遙不可期的舉動或可呼曰「投資失敗」。

大我的神話告訴你,讀書是為了貢獻社會,皆因社會不斷進步,越進步就越需要先進技術,於是個人必須接受更多學校教育,否則香港就會失去競爭力,經濟掉進谷底云云。

這也是假的,學枚教育既不代表技術提升,也不代表經濟增長。美國社會學家Randall Collins搜羅醫學、法律、商業等各行各業的資料,發現技術大多從工作之中而非學校教育得來,與此同時,若把世界各國接照國民平均收入分成四組,即可發現每一組裡面的教育就學指數與國民生產總值並非必然相關。

既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別人,虧老本唸大學,究竟是為了甚麼?

大專債網 請君入甕
可惜,香港尚未脫離神話時代的蒙昧,這個「為甚麼」,恐怕不太多人懂得追問。證據可見諸我們政府的施政──2000年,前特首董建華在施政報告裡倡議在十年內將專上學額加倍,「讓香港高等教育的普及率達到百分之六十」,配合「知識型經濟」,而這個目標在2005年已經超額完成;到了2005年的施政報告,六至廿四歲青少年的升學松會又被視為解決「跨代貧窮」的關鍵。

專上學額爆炸性膨漲,是否代表攀上中產地位的青年亦成正比例增長?事實勝於雄辯,八十年代初的專上學額僅佔適齡人口不足百分之工,但從1981年到2006年,反映貧富懸殊的堅尼系數卻從0.45升至0.53。得到專上教育的人多了,貧富差距卻越拉越大,大學生晉身中產的機會日漸渺茫。

誠然,高地價、冷戰結束與中國開放市場動搖了香港作為國際貿易中間人的優勢,是基層市民難圓中產夢的重要原因,可是,專上學生貸款的重擔說不定亦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左手擴大專上學額,右手收緊升學貸款,等於是以高等教育的幌子將更多青年人推入債網。九八年金融風暴的餘波,零三年的SARS,將不少中下層家庭打進負債累累的谷底,現行的專上學生貸款政策卻對他們的子女落井下石,《廿一世紀放數網絡》一文的兩位被訪者堪作見證人。家裡欠款過百萬卻不獲一文資助,年青人惟有背負上一代的業力向下沉淪,政府就算是處理了跨代貧窮問題麼?

這不是無心之失。學生貸款本應用以幫助貧苦學生應急,可是政府有計劃地逐步推卸自身的「資助者」角色:先是在九十年代初大幅抬高大學學費,再在九十年代中設立利率隨市場浮動的免入息審查貸款(non-mean),進而提高經入息審查助學金或貸款(grant loan)的申請難度並延長審核時間,驅使學生借高息的non-mean。如此一來,政府推廣高等教育普及化的財政責任,便輕鬆轉移到平民百姓身上。

故事到這裡尚未完結。2005年底,政府打算將出售及外判non-mean,交由金融機構負責,涉及金額達三十四億元。倘若此計得售,政府甚至連提供貸款的責任也推卸到市場,公共服務亦變質為私人生意。此舉被各界懷疑是進一步用市場機制調高學生貸款利率的前奏,私營金融機構會否以暴力手段追數亦成為一時話題,政府在強大輿論壓力下惟有暫時擱置外判。

貸款可以是商機,可以成為一盤生意。私營金融機構沒有資助高等教育的義務,政府製造了龐大的學生借貸需求,各大銀行又豈會錯過這一大塊肥肉。甫開學即有銀行長驅直入走進校園推銷信用卡,如斯光景正是上述脈絡的產物。與大學關係密切的銀行甚至會在宣傳上獲得特別優待,中大在1999年就在學生證上印有恆生銀行的標誌,後因同學強烈反彈才中止。

長欠以來,大學生欠卡數多被歸咎於年青人浪費成癖,沉溺消費文化。不過這種經營夾雜道德指控的解釋,卻忽略了香港專上教育的發展與學生貸款制度的變遷,不一定對應現實。《廿》文裡兩合位被訪者都欠下卡數,但他們信用卡透支的原因都不是為了滿足個人消費,而是為了還債──別人的債。無論原因為何,用信用卡透支現金,實際年息率達三成,甚至超過四成,處理不善可能後患無窮。

墮落之後的光明
基層家庭的經濟狀況尚未復甦(像扎鐵工人,十年來有減薪無加薪,加的只有屋租),債網卻迎面而來,大學生──特別是基層出身的大學生──無可避免從天之驕子墮落成黎民。只是,為甚麼大學生一定非得是天之驕子不可?憑甚麼?

Ivan Illich在Deschooling Society一書直指學校教育不是技術技能的基礎,以學歷評定每個人的工作收入是不合理的,而且限制學歷低者進入某些實際上作獲取技能,這種篩選是一種歧視,應予廢止。香港既有的四、五十歲中產人士經歷教育普及與經濟起飛同步並行的時代,深信「讀書 = 上位」這條公式。Illich的觀點與他們的信念可謂背道而馳。可是,當上述公式不再成立,這也許是一個好機會,讓我們重新反思在金錢之外,讀大學究竟是為了甚麼;用學歷決定所得分配的社會,又是否合理。

說穿了,要問的問題是你想做一個怎樣的人,你想要一個怎樣的社會──大學,只是人生眾多階段之一,只是社會諸多運作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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