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曦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中國當代詩人查海生,筆名海子(蒙古語中指高原中的湖泊)。出身農村,七年間創作了 10 部長詩、250 多首短詩,發表了無數小說、戲劇、詩歌文論,榮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詩歌獎,北京大學更於 20 年間定期舉行「未名詩歌節」(原稱「未名湖詩會」)紀念 83 年畢業的校友海子。摯友西川結集其數百首結晶後出版《海子詩全編》,令詩人「海子」之名得以流傳。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曾收入內地高中語文課本,是多數人認識海子的起點。在詩壇上,海子堅持張揚著自己過於浪漫、富英雄主義色彩的理想,不被世人所理解,並非「一個幸福的人」。詩篇卻指出他希望做一個餵馬、劈柴、周遊世界的「幸福的人」,亦「關心糧食和蔬菜」這些日常必需品。樂觀地考慮,這似乎透露了海子願意放棄追求那難以觸及的遠方,轉而關注實際生活。再配合詩末對眾人的祝福,反映詩人對人生單純而自由一面的憧憬。

詩句明麗輕鬆,描繪出一幅生機盎然的畫面,透露對美好生命的熱愛和歌頌,但如此樂觀的海子已沒有下一個「明天」……此詩寫於 1989 年 1 月 13 日,同年3 月 26 日,海子於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享年 25 歲。自殺一事為詩歌蒙上另一層面紗。

若悲觀地考慮,詩篇反映的是詩人受挫後,有意識地將自己封閉於創作中,藉此抒發對現世的厭惡和排斥,繼續追求塵世鮮有的「遠方」。在詩中,海子雖期望自己和「陌生人」能一生幸福,有錦繡前程、有美滿家庭,但這正是他在世時求不得的。詩壇不得志和戀情不如意,使他意識到自己耗盡一生亦難以尋得幸福,倒不如遠離塵囂、不與他人為伍,獨自「面朝大海」,享受身邊的「春暖花開」。

詩句樸素簡單,承載的卻不單是「樂觀與浪漫」。查家世代以務農為生,海子自幼便和家人日夜擔心生活能否「衣食足」,即使是任教於政法大學時,亦因將微薄的薪金用於購買書籍而必須節衣縮食,故「糧食」既是他一生所缺乏的,亦象徵著與鄉村生活的聯繫。海子是查灣村難得的「神童」,父母寄望他能有高薪厚職以改變世代為農的厄運,能生活幸福。但海子卻堅持詩歌才是自己所追求的幸福,並強調「從明天起」把這份喜悅告訴每一個人。追求生活安穩的家人能否明白兒子的理想?稍縱即逝的「幸福的閃電」又會告訴他什麼? 這些答案還未得到解答,他便匆匆地離我們而去……課餘時海子最喜歡一個人坐在池塘邊聆聽大自然的聲音,非常傾心於這情景交融的氛圍,與「每一條河每一座山」融為一體。水代表了海子生命的背景和精神的彼岸 [1],創作時亦頻繁運用與「水」有關的意象。有見及此,我們更能理解他只願獨自「面朝大海」的悲傷——既然難與陌生人惺惺相惜,倒不如就此分道揚鑣,各自追求理想。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西川於〈死亡後記〉中提出數點解釋友人自殺一事 [2],供讀者參考。為走進海子的內心世界,或應先逐步探索他的創作理念和詩歌特色,才能了解其全力衝擊文學與生命極限的原因。

海子不滿當時的詩壇風氣,所追求的理念不被世人所接納。外部的守舊文學派打壓其具先鋒性的作品,而先鋒文學界內部亦不承認其詩歌價值,他最看重的史詩被詩歌組織「倖存者」批評得一無是處。故此,海子痛恨東方詩人蒼白無力、自以為是的文人氣質,指出他們「陶醉於自己的趣味中」,提出詩歌應是「拋棄文人趣味,直接關注生命存在本身」[3]。海子不願成為狹窄的抒情詩人,只「熱愛生命中的自我」,即只會借景抒情,他渴望成為如荷爾德林等「熱愛景色靈魂和人類秘密」的詩人 [4]。換言之,海子主張真正的詩人應當熱愛世間萬物,包括山川河流、飛禽走獸,甚至是痛苦和幸福。這是一般文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他主張詩歌創作必須以愛整體為目標,欣賞和包容宇宙間的一切。詩歌〈我坐在一棵木頭中〉僅有寥寥數句,似乎已能感受到他因熱愛世界,而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心境——「我坐在一棵木頭中,如同多年沒有走路的瞎子 /忘卻了走路的聲音 /我的耳朵是被春天曬紅的花朵和蟲豸」。

為摒棄抒情詩人舊有的枷鎖,海子借鑒歌德等西方詩人的精神,提出詩歌必須克服追求對表象和修辭的熱愛、對視覺和官能感覺的刺激,和對瑣碎細節的描繪[5]。他認為「詩歌是一場烈火, 而不是修辭練習」,故不斷探求將自然和生命融入詩歌的方法。詩歌是海子的生命,是他窮盡一生所追求的寶藏,如〈詩集〉一詩反映出對詩歌理念的實踐:「詩集,窮人的叮噹作響的村莊 /第一檯酒櫃抬入村莊 /詩集,我嘴唇吹響的村莊 /王的嘴唇做成的村莊」。海子雖渴望用詩歌營造屬於人類的精神家園,但在他逝世後,東方詩人的「軟弱無力」依舊,以史詩所建構的精神家園無人打理。九十年代起,大批詩歌愛好者和學者開始重視海子的詩歌創作,歌頌其成就,更有人不斷朗讀、模仿海子的作品,但實際上,這些行為是出於對海子及其詩歌的尊重和欣賞,而非受到其理想的啟發,希望承繼創作史詩的衣缽,這並非他所期待的「中國文化的自我救贖、換血和自新」[6]。

我的事業,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

「這一世紀和下一世紀的交替,在中國,必有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和一篇偉大的詩篇。這是我(海子),一個中國當代詩人的夢想和願望。」[7] 為革新上文提及的詩壇弊端,他創作史詩〈太陽 ·七部書〉這「偉大的詩篇」;為喚起眾人對人類命運的關注,並貫徹個人的英雄主義,他以臥軌自殺作為「偉大的詩歌行動」,後人喜用「殉詩」一詞解釋其自殺情結。

海子在與友人的談話和詩歌創作中皆會大量地探討死亡意象、死亡話題,包括死亡與農業、死亡與泥土、死亡與天堂,又有鮮血、頭蓋骨、屍體等事物的描寫。作家悠哉(原名楊秋榮)更提出海子詩歌中透露出他設想的八種不同自殺方式,包括投河、斧劈、上吊、開槍、蹈海、跳樓、沉湖和臥軌,而遺作〈春天,十個海子〉中有「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一句,正反映他在創作該詩 12 日後選擇「臥軌」自殺的方式 [8]。世人難以總結出海子自殺的主因,即使法醫鑒定他死於精神分裂,其性格、情感、氣功等因素也不能忽視,甚至連海子本人亦未必能為自己的死因準確地作出判斷。他在留給家人的遺書中要求父母為自己報仇,認為是兩個「道教敗類」加害於他,卻同時間又於另一封遺書中提出:「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但可以肯定的是,海子之死並非一日之寒,亦有以「殉詩」的舉動完成最後的詩歌創作,希望犧牲自己,成為時代祭品的可能性。

但丁、莎士比亞、歌德等人被海子稱為詩歌王國的「王」,是他所仰慕、追隨的對象,而他自許為雪萊、葉賽寧、馬洛等「詩歌王子」,是富有悲劇色彩且心繫人類精神家園的「早逝」詩人 [9]。故此,他深信最優秀、高貴、有才華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被這種「天才短命」的自我暗示深深影響著。自殺早逝一事於其而言,並非逃避現實的懦弱行為,反而代表了悲劇性的抗爭,是一種美好的自我毀滅,惟有以這樣的方式才能完成「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荷蘭畫家梵·高對藝術的熱愛亦激勵了海子,海子希望效法「我的瘦哥哥」梵 ·高,以悲壯的自殺行為「殉詩」,完成最後的創作。如〈太陽 ·詩劇 ·太陽王〉中可見海子奉獻生命給詩歌的決心——「這時候我走向赤道 /那悲傷與幻象的熱帶 從南方來到我懷中。 /我決定獨自度過一生 /我像一隻地幔的首領 緩慢地走向赤道。」。

曦曰

時值海子逝世三十週年,重提海子並非為使死亡再次籠罩詩壇,亦非為以輝煌的成就渲染其死,而為令更多讀者重新認識其詩歌理念,不再局限於「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但隨著不斷深入的閱讀和撰文過程,不禁感歎於其悲天憫人的情懷和宏遠的創作意念。〈祖國(或以夢為馬)〉中提及:「太陽是我的名字 /太陽是我的一生 /…… /我必將失敗 /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對其而言,詩歌是太陽,而自己一生所追求的便是達到太陽的高度。海子希望為處於「精神之夜」中的迷途人類尋找「黎明」的曙光 [10],甚至為此獻出生命確為可敬,但這樣的行為是否真的有回報?是否真的能實踐理想?他是東方詩壇不可多得的「詩歌王子」,在世時卻無人重視,逝世後亦鮮有詩人、學者在其基礎上加以創作和發揮,如此低迷的現況驗證了海子認為「我必將失敗」的看法,而「詩歌本身以太陽」似乎亦未得「勝利」。


[1] 余徐剛:《海子傳》(江蘇: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 年),頁 142。
[2] 一、自殺情結;二、性格因素,如因多愁善感會長期沉浸於痛苦之中;三、生活方式,如不願結婚和缺乏社交圈子,導致「社會關係之網絡」薄弱;四、榮譽問題,如海子的史詩未能得到當時詩壇認同;五、氣功問題,如醉心於修練氣功的海子產生幻聽和幻覺,導致他難以專心寫作;六、自殺導火線,如再見初戀女友,但對方已成家立室;七、寫作方式與寫作理想,如海子迷信「短命天才」,會以燃燒青春激情的方式一晚寫出幾百行詩。
[3] 西川編:《海子詩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頁 1047。
[4] 西川編:《海子詩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頁 1070。
[5] 西川編:《海子詩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頁 1071。
[6] 西渡:〈屬於未來的詩歌〉,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ecc3b70100dedv.html(2019 年 3 月24 日瀏覽)。
[7] 西川編:《海子詩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頁 1048。
[8] 悠哉:《海子詩歌研究》(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 年),頁489-499。
[9] 西川編:《海子詩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頁 1046。
[10] 高波:《解讀海子》(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2003 年),頁 146-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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