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二郎

一場社會運動,背後的原因也許用短短一句話就能說完,卻在時間的推移下暴露了更多社會中暗藏的問題。畢竟人是社會運動的行動主體,而人不是僅僅依靠邏輯迴路判斷的計算機,在人們的思考中還會摻雜了情感、利益、意識形態、正義、氛圍等等更加複雜的因素。所以,在闡述對於這場運動的看法之前,我有必要介紹自己的背景立場:我是今年入學的外地學生,並且基本上認為以真普選為重點的改革對現今香港是有利的。簡單來說,我的觀點比較接近民主派。但當然,以下的意見只是個人看法。

我在今年的 8 月 18 日來到香港。從那開始,這座城市幾乎連續下了半個月雨。這便是我對這座城市的 First impression:陰雨連綿,那時的校園還在暑假期間,偶爾能看到一些傳單,噴漆則幾乎沒有,本地學生也不算多,校園裡大部分是國際生與內地生。所以 8 月中旬的中大除了民主女神周圍,運動的氣氛不算強烈。

時間推進到 8 月底,各個書院的 O Camp 開始了。我參加了崇基的大 O,活動整體來說是充實而豐富的,雖然對外地人來說 Dem Beat 頗為困難。在大 O活動中,我第一次接觸到這場社會運動。大 O是由書院學生會舉辦,而學生會在這場運動中立場鮮明,所以在數天的大 O裡插進了政府欺民迫善的舞台劇、誓師大會、還有四院與示威者齊聚百萬大道。政治色彩如此濃厚的迎新活動就我看來似乎有點不妥。畢竟大 O活動應該是要讓所有書院新生參與,但這麼做不就讓內地生難以參與書院大 O了嗎?另外一個問題是大家一起呼喊口號時會放下客觀思考,而直接對政府、警察感到憤恨。雖然對於社會上的變革來說群眾的力量是必須的,但是這種思想教育帶來的是民主和自由嗎?例如,我個人無法接受把自殺的人尊為義士。我覺得為了激起大家的反警、反政府情緒而這麼做是非常不值得的,當對立逐漸加深,互相了解只會越來越困難,而使彼此陷入危險。再者,把自殺者尊為義士,可能會出現模仿效應,丟失更多年輕的生命。無論你想改變什麼事情,你都應該活著,至少我是這麼想的。所幸後來這種宣傳減少了許多,現在應該看不到了。

轉折點發生在 10 月初,從 1 號到重陽節連假的那幾天。整場活動的強度提升了許多,因為 10 月初充滿了矛盾。恰好,那時也是港鐵在示威者間的聲望崩毀的時刻,所以對依靠港鐵為主要交通工具的外地學生來說,情勢的轉變特別強烈。也在這個時候,警察開了槍,示威者扔了汽油彈,因暴動罪被關押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偏偏在這期間政府實施禁蒙面法,造成示威者們群情激憤。在宿舍,本地的學長到了週末總是愁眉苦臉、一言不發。這時,我深刻理解到情感面上的事,畢竟香港對我來說是異鄉,而對本地的學生來說是歸屬,是待了 20 年左右的故鄉。即使期望相同,我也無法完全體會本地學生的不捨與恐懼。對本地同學來說,香港在 10 月初第一次實施「戒嚴」了,也許對我來說,港鐵封閉、宿舍的存糧所剩無幾、fusion 的食物也被一掃而空、canteen 完全沒開,才是我最擔心的事。

接下來的一個月,每到假日總有各區「開花」,港鐵常常落閘,校園裡的噴漆如藤蔓般生長,氣氛越趨風聲鶴唳,有說魔警性侵少女、強逼墮胎,有說城門河上漂屍,有說嚴刑逼供……,總之各種說法層出不窮,但是真相總是蒙在霧中,不得而知。對於這一類的事情,我並不總是相信,經過一些思考判斷才比較可靠,例如聽到港警性侵女示威者,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這麼做對他們沒有太多好處,何況我不相信一整隊警察的道德觀會如此偏差;另一方面,這種事情對示威者很有利,會增加一些上街的人數,利益比較之下我認為這件事屬於謠言的可能性比較大。當然我並不知道真相如何,可是我從未見過有本地學生公開質疑過這些事情,在這種氣氛之下誰敢說出與群眾不同的聲音呢?可是話說回來,這種傳言真的對運動有利嗎?我們只要痛恨政府、憎惡警察、唾棄港鐵就行了嗎?我知道示威者間的意見如果發生太過嚴重的分歧,那麼大家將會一事無成,但是如果沒有經過足夠的理性思考,永不割席的承諾又會把大家帶向哪裡?老實說,從 10 月初到 11 月中旬,香港也有暴徒也有暴政。我那時是這麼想的。

11 月 7 日,研究生畢業典禮,對於本科生來說是個假日。我那天一早就被喊著「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學長姐們吵了醒來。回想起來,那彷彿暗示了一場風暴即將來襲。8 號早上 8 點 09 分,1997 年出生的科大生周梓樂宣告不治,而真正的事件在 11 號拉開序幕。11 號週一早上醒來,突然聽到學校停課了,原來是黎明行動造成港鐵停駛,中大的交通受阻,所以學校才宣布停課。本來以為沒有甚麼事情,那天下午,我從進學園回到宿舍後,卻發現宿舍不太對勁。一問才知道,原來警察在一旁的夏鼎基運動場施放催淚煙,我聽到後驚訝極了:究竟警察為什麼出現在校園呢?打開新聞,原來許多所大學都被警察包圍了,又有傳言說警察握有我們宿舍的搜查令,再過幾個小時就會進我們宿舍搜查。一時之間,各種訊息流入,大家都陷入了緊張、焦慮的情緒中。夜幕降臨,紛擾卻尚未散去,那天晚上的火警警鈴被觸發,疲倦、緊張的示威者在宿舍各處流竄,許多人徹夜未眠。

週二,進學園、伍何曼原樓的自習室都鎖上了。宿舍離二號橋太近,也不得安寧,我只能暫時拋下期末考試,帶上手機,走到戶外。那天二號橋附近的抗爭十分激烈。夏鼎基運動場上被點上了一堆火,黑煙直直地竄上已經稱不上藍的天空,幾公里外都清晰可見。不久,不知道二號橋那裡發生了甚麼事,警方突然朝著夏鼎基運動場投擲了數十枚催淚彈,星散的黑衣人在操場上逃竄,我也趕緊撿起一個空寶特瓶,爬到善衡書院閃避 TG。等到煙霧散去,我發現自己臉上沾了一些催淚彈粉末,於是找了一個水龍頭,裝了半瓶水往臉上倒。水碰到粉末的瞬間,我的臉就感覺像是被火燒過般刺激,眼睛淚流不止,我這才知道催淚瓦斯是怎麼運作的。有個帶著防毒面罩的人看我十分痛苦,便拿了一瓶礦泉水給我。我左手揉著臉,右手舉起了還有一些水的瓶子,跟他說了聲「唔該」,然後力盡地癱在網球場邊的水泥椅子上,呆滯地看著還沒散去的黑煙。

我後來才知道,十月初還被許多中大學生稱作「段狗」的校長,在二號橋附近吸了比我多上不少的TG,這場運動的確改變了不少事情。

大部分的外地生在週二、週三的晚上離去,我卻待到了週五。最後的幾天中,我與宿舍留下來的本地生混在一起,吹了許多水,傾聽著「暴徒」的過往。示威者有著自己的故事與期望,是一個訂閱一整年《大公報》的退休老人卻不可能得知的;然而,在連登上流連的年輕人,又能夠理解藍絲、港警的想法嗎?大部分的人從未思考過,也不願意理解對方。斥罵藍絲賣港,詛咒黑警死全家的示威者,又跟一味指責暴徒,卻沒有探討過他們對政府的失望和不信任的藍絲們有什麼不同呢?

只需要一點相互理解,我相信能得到的不只是厭惡,而是會感到釋懷。希望經過了11 月選舉的香港能減少一些衝突。希望當這個冬天過去,一切都會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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