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城、99 期生、兄弟爬姍
文:城

秋風吹過長街,一名少女向你走來,古銅幼框平光鏡,八分袖大地色格仔褸,肩上的菲林相機隨著她的步伐輕擺,這畫面會否很「文青」?少女擦肩而過,你回眸,卻首先望到了背景的深水埗,風塵飛揚,攤擋的雜貨決堤一般傾瀉在地,當中有一部菲林相機,碎了的鏡頭。當「文青」走進「社區」,當中的分子會如何碰撞?如果文青小店必然會導致社區的士紳化,我們又是否只能坐觀其變?我們訪問了最近在大南街落戶的一拳書館館長,龐一鳴,與他共談文化與社區的互動網絡。

文青與基層的距離

龐一鳴素來鍾愛閱讀,喚他「文青」絕不為過,「但我已經係文中啦。」一鳴不忘幽默。但對於「文青」的標籤,一鳴直指,「文青」往往被扣上「偽」的前綴而帶有貶義,頗成濫調。他卻認為不應如是,畢竟任何人接觸文藝都是好事——「享受藝術就好似享受草地,簡簡單單,無必要去分專業定業餘。」於他而言,享受藝術是一段漸進的旅程,表面欣賞也能作為足下第一步。相反,若刻意劃下「真/偽文青」的標準,強加於人,只會將更多的群眾拒之門外。「就算佢去草地只係打卡都好,唔通我哋想佢繼續喺商場度生活?」其言下之意,做文青,不論真偽,總比停留在以往的「商場」好。

然而,空降的文青會否與當區的街坊格格不入?一鳴果斷回應,二分法正是今日對立局面的癥結處。「點解所謂『基層美學』就一定要粗俗?而展覽就一定係文青嘢?點解街坊唔可以讀尼采?點解要預設街坊唔讀呢啲書,街坊就一定要聽尹光?」一鳴連連反問。如他所言,一拳書館的存在,不但沒有預設的二分法,更正想一拳打碎「文青」與「大眾」之間的二元壁壘。

不過,文青商品的價格門檻確實偏高,時有「文青=中產品味」之說。$50 一杯的 Latte,基層難免卻步。一鳴則指,這是源於結構性的土地問題。香港居住空間狹小,難以進行文藝活動,自然地,居民份外需要社區中的文藝空間,咖啡店、手工店便順理成章充當聚腳點。反觀外國,家居環境偌大,人人可以在家 DIY 咖啡、 DIY 手工藝,是全民皆能享受的活動,並非中產文化。「喺香港,食飯、睇書、打電話,全部都喺張床度做,咁就冇可能喺屋企實踐任何文藝活動」。

土地問題令我們在家舒展不了志趣,購買便成唯一出路,帶動需求,推高價格,終致排拒了基層。在一鳴眼中,不必然是店鋪定價過高來凌虐基層,地產霸權方為The greater evil,故不應輕率將罪名過咎於 The little latte。

另類的選擇,多元的美學

隨著「文青」衍生出頗有前景(錢景)的「文青經濟」,文青品味在量產的同時,卻又歸向單一化。乍看望去,一眾文青小店的風格異曲同工——簡樸的米白牆、原木檯凳、一棵多肉植物、兩三行潦草英文。

對於區內部分 Cafe 似乎趨向單一,一鳴認為,也許大南街的數間 Cafe 貌似雷同,但縱觀全港,Cafe 的風格其實不乏變化,既有懷舊古典風,亦有工業、家居格調等等。美學多元與否,相當取決於店主的品味與自律,然而,若有人決定基於純市場考慮去跟風的話,一鳴無奈指:「阻止唔到,亦唔應該阻止」,畢竟香港非北韓,城市應有「品味的自由」。

「冇啊,其實我哋冇乜裝修,主要係間咗間房做教室。」一鳴坦言。「多元」是他的美學觀,故書店沒有跟隨既定的文青風,去刻意打造 Instagrammable 的裝潢。但它仍有其獨特的打卡位,譬如書籍的上架方式和書店的運作模式。在一拳書店,書籍不按傳統的「文/史/哲/商」歸架,而有著「煲底見」、「無用之用」、「拉美在此」等 14 項有趣分類。同時,不止喵星人、汪星人可以進出書店,寬闊的走道亦容許輸椅人士自如活動,買書滿$100 更會送本地有機菜,可見一拳的打卡位不在外牆,而在於匠心獨運的空間與運作。

自 2010 年起,一鳴發起「唔幫襯地產商」行動,至今十載。但他坦承,資本如洪,無孔不入,其滲透力之高,能瞬間吸納任何具有潛力的物品,並製造潮流,書畫、音樂、咖啡、皮革無一例外。「你鬥唔過資本家㗎。」一鳴唏噓,直指不可能杜絕資本家「跟風」之投資,以及大眾「跟風」之常情。「環保都係資本家製造出嚟嘅潮流,唔通我哋就唔環保?」他補充道,資本會將任何有利可圖的東西「商品化」,但我們不能因噎廢食,更不應和資本家泥漿摔角。他堅稱,做好自己本份,提供潮流以外的另類選擇,於微小處敲鬆一元的磚牆,盼能由此感染更多的人。言談間,頗有無政府主義之風,不干預別人之餘同時以自律為上。於是,一拳書店堅持不賣咖啡,只賣平價飲品,賣書又教書,而客人不買書也可以隨便坐,坐全日、畫三個鐘水彩畫皆無任歡迎。

與社區齊上齊落

當初之所以落戶大南街,一鳴形容那是十分自然的決定。深水埗是他進行社區工作的地方,便想在此紥下書店的馬步,邀請街坊來訪:「一拳好重要嘅目標就係,令冇去書店嘅人去返書店。」文青已死,群眾再生,大抵正是此意。

連月以來,大南街成為討論熱點,傳媒界及學術界均著眼於人流問題,一鳴反說:「唔關人多人少事,最緊要係,你嗰運作方式係咪適合佢哋?」他多次重申「運作模式」的重要性,包括提供純學術以外的多元活動——盲人按摩服務、瑜珈課程、生死教育課程、街頭健身班、農產品試食會芸芸;同時,來做瑜珈的人、來試食的人也可順道開卷,而早前亦有陳健民 × 視障人士的讀書會,讓視障朋友都可以聽陳健民讀社運書。在日常方面,書店樂意邀請無家者成為義工,更曾有劏房戶為書店的寬闊休息空間而表示感謝。一鳴亦與其他書店築起聯繫,如 Bleak House 早前聲援 CIC 尋求庇護者絕食,他便即時捐出香港小說《1367》的印尼文譯本,以供被無理拘禁的印尼人閱讀。

標籤「大南街」做「文青街」,得到文青的青睞,卻會錯失了和基層接軌、和大眾交流的開放性。一拳書館的目標既不是將群眾改造成文青,亦不是將文青拉到貼地。如此一來,便仍遺憾地囿於二元的框架。所謂「文青已死」,要死的並非概念,而是標籤。沒有了文青與否的區隔,群眾自然就有了再生的空間。沒有「文青」的標籤,也沒有「文青小店」的標籤,只有文藝,只有享受。

固然,大南街非烏托邦,但也總比商場的連鎖店來得好。當人們嘗試走出地產霸權的十面圍城時,「寬容啲啦」一鳴笑說。

回應與反思

文青小店更新了深水埗的地景,帶來人流與生機,卻同時衍生出兩難——有創業夢的文藝青年與深水埗的基層租戶,同為地產霸權的受害者。但在雙方都無法屌到地產大亨的情況下,文青與街坊之間的衝突被有意無意地放大,放大,放大至勢成水火的對立局面。於是乎,我們有了這樣的一道難題——包容文青似乎委屈了街坊,嚴斥文青似乎又太苛刻。然而,不能忘記的是,所謂「文青小店」或「街坊」,從不是單一個體,而是無數個體的合成。深水埗的文青小店逾 50 間,自然有良有莠,至於「街坊」亦不是鐵一般地反對文青小店。

訪問途中,龐一鳴相當強調「包容」的概念,其包容之廣甚至令人略感詫異,但一番沉澱過後,更發現問題的複雜性遠超預期,大抵他的「寧縱毋枉」也是人之常情。我們無法劃分哪些是「社區友善」的文青小店,哪些不是,正如我們也無必然標準去區分哪些是真文青,哪些是偽文青。

正因如此,上述的 3,000 字並不是想達致「文青小店去死」或「街坊唔好咁多嗲」的必然結論,而是渴望草描文化與社區之間複雜的辯證關係。如此「無答案」的結論看似虛無,但實在的是,在現實世界,「一拳書店」作為小店之一,正正為我們演示了調和的方法,調低文藝的門檻,推進文青與群眾之間的互動,以望相融。

未來的深水埗會屬於文藝青年,或街坊,或文藝街坊,著實有待觀察。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深水埗屬於李嘉誠之前,你和我都渴望深水埗能有更多美好的小日子。天時地利,不如人和,作為消費者的我們,力量可大可小,我們無法強迫所有小店都要為街坊著想,但卻可以多加「懲罰」會為街坊著想的小店。對於「文青」與「街坊」的相融,對於「文藝」在「社區」的前路,我們的確有著更多的想像空間與能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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