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灣區之於中國 不過是為勢所迫 19年4月號, 49屆「逆流」(19-20), 大灣區專題, 常刊 | 在被粉飾得欣欣向榮的大灣區背後,還隱藏著一個危機四伏的大灣區 文:迷路的鴿子 若從香港的角度出發,「粵港澳大灣區」規劃的用意不言而喻。《框架協議》、《規劃綱要》等官式文件和講話接踵而來,北京分明是在積極、主動地推動一個中港融合大計。但如果我們從國家的視角出發,思考中國為什麼需要一個區域分工、產業升級的城市群計劃,我們會發現北京的角色其實一點也不主動:大灣區規劃不過是在急忙地補救中國一直以來在堆積的問題,包括經濟增長放緩、政治體制危機,和因依賴土地的發展模式而不斷堆疊、深化的社會矛盾。 大灣區之於香港,固然是為了進一步的統合,似乎勢在必行。大灣區之於中國,卻不過為勢所迫。北京既然被動,在被粉飾得欣欣向榮的大灣區背後,當然還隱藏著一個危機四伏的大灣區。 遭遇瓶頸的改開動力 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一直被壓抑的龐大勞動力、消費需求及土地資源逐漸被釋放出市場。中國每年的國民生產總值(GDP)增長都達到雙位數字。但當中產階級逐漸成形,這股經濟動力也終於遇到瓶頸。中央政府逐年調低增長目標,由「保十」到「保八、保七」,官方公布的數字也終不再達標,從曖昧的 6.9%,到去年只有 6.6%,創 28 年新低 [1]。這個水平與柬埔寨、寮國等地相若,比印度的 8.2% 要低得多 [2]。中國社會科學院發佈本年度《經濟藍皮書》,預測下年的增長將跌至 6.3%。 事實上,這個數字可能還要低得多。去年年底,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家向松祚以「四十年未有之大變局」為題發表演講,指中國真實的 GDP 增長其實只有 1.67%,甚至已經是負值。演講在網絡上流傳一時便迅速被屏蔽。這樣的增長與日本、法國的 1.5% 相若,卻已比不少已發展國家低,如盧森堡、美國也有 4% 的增長率 [2]。經濟困境下,中國企業招聘需求大幅下降 53%;倫敦政策諮詢公司 Fathom Consulting 指,中國失業率已達到 12.9%;花旗銀行的《2019 年經濟展望報告》甚至,中國出口可能會進一步減半,造成 440 萬人失業 [3]。 其實,早於 2016 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已在《中國經濟增長報告》中指出,中國正在面對「中等收入陷阱」,即人均國民收入達到六千至一萬美元後,國民經濟就會停滯不前。如東南亞、拉丁美洲的國家,在 1970 年代就踏入中等收入階段,但到現在仍停留其中。《報告》認為,中國要跨過高收入國的門檻,必須「形成新的增長潛力」,關鍵在於「可持續的城鎮化」。這份報告發表後的幾年,中國就大力推動以城市群為主軸的新型城鎮化。大灣區正是其中一環。 放緩、甚至已經停滯的經濟增長在「績效型合法性」下,對中共的管治來說十分關鍵。社會學家趙鼎新在《國家合法性和國家社會關係》中提出,國家合法性的來源只有三項:通過價值承諾的意識形態型、通過提供公共服務的績效型、和通過普遍被接受的領導選拔程序的程序型。一般國家會混合三種合法性,但中共缺乏民主選舉,社會主義的承諾亦早已破產,於是單單依靠績效作為合法性基礎。換句話說,中國經濟發展、民生治理一旦崩潰,尤其當年輕人面臨失業,1989 年那場大型社會運動便很容易重演,直接動搖中共的執政,以及整個黨國體制。 城市群,讓生活更美好 在這樣的背景下,大灣區對中共而言其實十分必要。所謂的大灣區規劃,本質上就是政府以國家政策,支持並協調珠江三角洲的城市朝著高端產業的方向發展經濟。具體而言,這些政策包括加強城市間的交通運輸、信息網絡、能源供應等基建。另外,還包括因應每座城市的既有優勢,設定獨特的發展方向。譬如香港發展成金融、貿易、航運中心;深圳著重創新科技;澳門則聚焦旅遊業。 在北京的指示下,珠三角的城市便不會惡性競爭,甚至可以互相配合,促進整個灣區,而非自身城市的發展。譬如以往香港、深圳和珠海市政府都打算推動金融貿易,導致互相競爭、消耗資源;但被納入大灣區規劃後,缺乏土地產能的香港企業,可以使用大灣區其他地方的土地資源;缺乏金融貿易渠道的內地企業,又可以使用香港的優勢,城市全部服務於國家的經濟增長。 同時,大灣區也是城鎮化的催化劑;而城鎮化一直都是中國經濟增長的重要來源。常言中國經濟有「三駕馬車」:內需、外資和出口。對於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國而言,最主要的增長來源莫過於內需中的國內固定資產投資——也就是房地產和基礎建設,亦即城鎮化。這點體現於伴隨著高增長而出現的、誇張的過度建設。譬如鄂爾多斯康巴甚新城、鄭州鄭東新區等「鬼城」;和在負債五萬億的情況下,仍然在中西部沙漠地區不斷興建的高鐵 [4]。 縱觀大灣區的城市,除了深圳、廣州、香港等地的城鎮化率(即城市人口佔常住人口比例)達 90-100%外,肇慶、江門等地的城鎮化率都徘徊在 50-60%,與全國平均水平相若。兩地的市區佔總面積比例都在19% 左右,尚有極大的城鎮化潛力 [5]。在大灣區的協調和推動下,些地方都將會容納更多城市人口,建設更多工廠、住宅、交通樞紐等,無疑是加速了城鎮化。中國目前的城鎮化率為 58.5% [6],若按每年1.4% 增長、80% 為飽和的標準推算,中國的城鎮化將在 15 年後飽和,即 2034 年。而 2035 年,正正是《綱要》中完成整個大灣區建設的目標。 傾注了總書記的大量心血 大灣區除了是針對經濟增長瓶頸對症下藥外,還是一個針對政治危機而開的藥方。去年三月,習近平修憲取消國家主席任期限制,一方面封鎖了受《八二憲法》保障的黨內權力流動機制,野心家再無法「輪凳仔」般等待在位者任期屆滿,只能通過血腥的政治鬥爭奪權。另一方面,習修憲後獨攬大權,堪比「皇帝」,令前文所述的績效型合法性由中共的績效,轉變成習一人的績效。若人民不認同習,民間和黨內都很容易立即與習對峙 [7]。 於是,與 1992 年鄧小平南巡的用意相似,大灣區務求讓人民實在地感受到經濟增長,並將發展歸功於總書記。 若我們仔細了解大灣區的地理範圍,不難發現規劃中的九個城市——廣州、深圳、珠海、佛山、東莞、中山、江門、惠州、肇慶、和港澳特區——其實與一直存在的珠江三角洲城市群重疊。唯一的差異在於,「珠三角經濟區」或「大珠三角」沒有囊括肇慶和惠州市下轄的鄉縣。山雨欲來的「粵港澳大灣區」,本身就是一種「造概念」的政治表演。虛無縹緲的經濟增長數字經過包裝後,成為了可以看見的電視畫面、可以參加的交流團,最終,是可以期盼的年份。 大灣區和同期發展的河北省雄安新區,罕有地得到了習近平的親自眷顧。大灣區建設領導小組辦公室強調,大灣區是由習親自謀劃、親自部署、親自推動,是為「三個親自」。雄安新區則由習「親自謀劃、親自決策,「傾注了習近平總書記大量心血」。其他由習近平「親自」落實的國策,只有「一帶一路」和APEC 等國際性會議,這兩個城市群於是被內地傳媒稱為習的「一號工程」[8]。 不論古今中外,都有君王創建城市的現象。不可一世的強權領袖,透過城市讓自己留名於世。如現於土耳其的伊斯坦堡,羅馬帝國時期稱君士坦丁堡,由君士坦丁大帝創建。現位於埃及的亞歷山大港,由古希臘亞歷山大大帝創建。俄羅斯的聖彼得堡,由沙皇彼特一世創建。這個統在中國也不例外,毛澤東透過建國大典,使北京成為他的首都;鄧小平透過改革開放,使深圳成為他的經濟特區。自 2012 年上台以來,習近平處處展現超越毛、鄧的慾望。譬如提出「新時代」思想,以「中國夢」、「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等民族主義思想,嘗試凌駕、超越社會主義和市場化改革這兩套互相敵視,卻各自主導了三十年國家發展的論述。習掀起一場「造城運動」的司馬昭之心,可謂路人皆知:他希望使大灣區和雄安成為屬於他的城市群,在國家空間上奠定自己的歷史性地位。 在土地和人之間 當代中國的政治體制,除了面對習近平「新時代」的專權危機外,更重要的是其經濟發展模式一直在為自己的政權自掘墳墓。大灣區如此強調產業升級,是中共嘗試走出這個活埋坑洞的一步。 出於政治需要,中國經濟的巨輪被迫著不斷推進。中共必須配合資本家,不斷發展廣袤的農地,強行建設城市,藉此推出新的投資項目。然而,中國的經濟增長愈快,其實就有愈多農民的土地、居住了不知多少代人的家園,被地方政府強行沒收、搶奪,愈多「低端人口」被驅趕,愈多工人的基本人權被剝奪。而他們—工人、農民、低下階層—正正是共產主義最忠實的支持者。 中國特殊的社會主義記憶,令批判視野從來沒有退場,亦激化了低下階層對政權的反撲。社會主義制度本身,並沒有在 1978 年第十一屆三中全會消失,因為改革開放先在沿海和城市推行,再推展到內陸和農村。於是,當深圳、上海已經有外國直接投資、全私營企業的時候;東北的工人仍活在全民享有各種社會保障的時空之中 [9]。直至 2001 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社會主義制度才完全從中國的土地上消失。中國距離社會主義制度的時空,其實只有短短 18 年。左翼的思想資源因而尤其蓬勃,時刻在批判著新自由主義的發展模式。以去年深圳佳士工潮為例,因為爭取成立工會而被解僱的工人,很快就得到全國各地的「毛派」支援。他們呼叫「工人無罪」、「工人階級鬥爭進行到底」,高唱《國際歌》,甚至舉起毛澤東的畫像示威。 以土地換取經濟的發展模式,無可避免會導致人的權利被踐踏。要減少土地和人的城鎮化之間的衝突,就只能脫離舊有的發展模式。於是,大灣區規劃企圖把京津唐、長三角、珠三角三大城市群中發展得最好的一個,導向先進製造業、金融科技等不依賴土地資源的高端產業。《規劃綱要》仔細地列出,大灣區要發展 5G 移動網絡、智能機械人、3D 打印、生物醫藥、醫學診療設備等產業。在新的產業結構下,經濟發展的來源由改造土地,轉變成人才、科技水平、貿易聯繫等,令土地和人的矛盾不再存在。 迫不得已,危機四伏 只要將《規劃綱要》和中國正在面對的危機比對,我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大灣區完全是針對目前經濟增長放緩、修憲後的政治體制危機、和土地主導的發展模式導致的社會矛盾,而度身訂造的一套規劃。然而,大灣區畢竟只是珠三角,只能紓緩全國性的問題。但在這紓緩的過程中,卻又必然會產生其他危機——譬如大灣區的發展水平將遠遠拋離內陸鄉鎮,令改革開放下的城鄉、區域差異更大;又或強行將面向世界的香港,轉變成面向廣東省的香港,令全球性的城市對「北方帝國」的不滿逐漸加深。 飢腸轆轆的現代中國,終究吞下了那棵還沒有熟的果子。它的苦澀,比任何人所預想的還要深刻和持久。大灣區之於中國,是一塊棗紅的山楂餅:它能讓病人感到一陣甘甜,但其實連病人自己也清楚,甘甜只會令延遲的苦澀,更加切膚難耐。 [1] 〈中國經濟繼續放緩 2018 年 GDP 增速創 28 年新低〉,BBC 中文網 [2] “National Accounts – Analysis of Main Aggregates”, United Nations [3] 〈中國經濟放緩是否嚴重:從數據看真實走向〉, BBC 中文網 [4] 〈交通運輸學者提醒中國高鐵債務全球第一〉,有線中國組 [5]《廣東統計年鑑- 2016》,廣東省統計局 [6] 〈中國城鎮化率提高到 58.5% 8000 萬人進城之後〉,新華社即時 [7] 〈若天命在吾——修憲築千里之堤〉,中大學生報 [8] 〈習時代的兩個「一號工程」 雄安與粵港澳真的不可兼得嗎〉,多維新聞 [9] 〈在新時代談論改革開放:南方不談政治,就是最大的政治〉,端傳媒 參考資料 1. 《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廣東省人民政府 2. 陳華康 (2018)《粵港澳大灣區城市群概覽》,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 3. 趙鼎新(2016)《國家合法性和國家社會關係》,學術月刊 2016 年第 8 期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Cancel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CommentName* Email* Website 在瀏覽器中儲存顯示名稱、電子郵件地址及個人網站網址,以供下次發佈留言時使用。 七 − =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