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曉晴

新學期開始後,中大風光明媚,鳥語花香,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令人難以想像的是,不足三個月前,中大校園曾經充滿了催淚煙、汽油彈、碎磚頭和藍色水。那幾天的中大,疑幻似真,就怕隨著時間過去,這件事就會成為一種不被承認的曼德拉效應,被漸漸遺忘。

故此,中大學生報訪問了四位一直留守校園的中大同學,梳理二橋之戰未必人人知道的來龍去脈,並記載於此。那幾天發生的事之多,本文絕對無法一一涵蓋,但還望能給後人多一個了解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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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不如等多一陣睇下點——阿頁

「其實我哋等緊咩?」

早上約7時半,在二橋前線卻沒有任何防具的阿頁不解地問其他留守示威者。

2019 年 11 月 11 日,阿頁和許多中大宿生一樣準備堵塞公路和鐵路,呼應連日來鋪天蓋地宣傳的「黎明行動」。她本來打算去破壞大學站閘機,但中途想起能在某條橋直接扔雜物到鐵路,於是便改到那條鮮為人知的二號橋。當時,二號橋約有 50 人,約 20 名是全副裝備的示威者。他們扔了雜物到鐵路及吐露港公路後,早上7 時許,港鐵宣佈大學站服務暫停。防暴警察到場,眾人退回網球場戒備。

原本打算快閃的阿頁對留守感到很奇怪,於是走上防線並跟前線提議不用硬碰。眾人雖然紛紛認同,但討論最後卻以「等多一陣睇下點囉」草草作結。

「其實如果我當時堅持叫大家快閃,係咪就唔會搞到咁。」阿頁笑說自己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早上 8 時多,防暴開始發射催淚彈,其後接連發射胡椒彈及橡膠子彈,令許多校外學生與校友感到意外之餘,也為五天的中大之戰揭開了序幕。防暴與示威者一直對峙,因燒路障而起的黑煙在吐露港對岸也清晰可見。其後,不同 Telegram channel 都瘋傳警察得到了何宿搜查令,呼籲同學回宿收好防具;再加上進入大學站的交通全數暫停,難有增援的學生於下午 3 時許便差不多全數撒退。傍晚,二號橋只剩下數名警察和記者留守,阿頁回到山上,只見 Fusion 已聚滿了搶購杯麵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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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橋之戰爆發——安琪

翌日,中大再次有黎明行動,大學站、吐露港公路和大埔公路在早上 7 時便已被堵塞,防暴與抗爭者一直對峙。

下午 12 時,吳基培副校長、吳樹培副校長、各系教職員到場調停。當時教職員提議學生與警方各退後一百米,然後讓保安組接手二號橋,而學生則要承諾警方不會再衝擊。現場約一百名學生投票通過建議,並設下死線,若 2 時半警方都還未答應協議,學生便會推進以驅散警方。

下午 2 時半,教職員回到學生防線,轉述警方指快到換更時間,要等待新指揮官到場才可作決定。

「佢哋換更關我咩事啊?講好咗兩點半 Dead,點解仲要等佢哋?」一名主戰的勇武鼓噪地說。

「咁你想保證啲狗唔會再衝啊嘛,教職員去傾唔使時間咩?」另一名支持協商的勇武則回覆道。

「點解仲要信班狗?我想打喎!」「我都想打!」「我都係!」數名主戰學生高呼。

「你哋咁想打咪自己推囉!」支持協商的勇武回嗆。安琪說,當時兩個勇武互相推撞及扭打,其他人急忙分開他們,嚷說槍口對外、槍口對外。

「叫後面戴豬嘴!」

剛才主戰的勇武被拉開後便大喊。眾人傳口信般一個傳一個,後面的人絲毫不知前線的爭執,只跟著指示戴上豬嘴。前線把三個綠色大垃圾桶推出防線,從網球場一直推至二號橋,於是防暴便在無警告下開始發射催淚彈。

開戰不久,防暴突然越過路障反推進,安琪和眾人驚慌逃跑,五名示威者被捕。下午 3 時半,學生一直退至環迴路,部分學生逃進夏鼎基運動場,而防暴便向夏鼎基運動場不斷發射催淚彈,場面嚇人。有人在網球場和 YIA 方向焚燒跳高軟墊及一輛車,形成火障礙,令眾人暫時得以休息,而中大再次升起了裊裊黑煙。

一眾教職員和學生到了漢園(校長的中大住宅),要求段崇智校長到二號橋作調停。下午5時,段崇智校長到了新宿(崇基學院的宿舍)與教職員開會,之後在護送下到了二號橋,當時有不少學生怒問校長為何遲了兩天才到。

下午 5 時半,段校長與警方協商後回到學生防線,大家一同坐下聆聽校長的新消息。

在中大夜空下,防線的熊熊烈火令安琪聯想到大學迎新營一直不容許真火的 Campfire,而大家和教職員席地而坐也像師生夜話。安琪在黑色蒙面巾之下認出幾個曾經一起做功課的同學,而旁邊的校巴上有示威者在月光下揮舞「時代革命」的旗幟。

段校長露出疲態,指如果學生不再扔雜物到公路和鐵路的話,警方便願意離開,自己也會親自去保釋被捕學生。

「校長,你要離開中大去保釋嘅話,就行二號橋走。」學生相繼和議。

下午 7 時許,少部分全副裝備的學生、教職員和負有腳傷舊患的段校長蹣跚地走向警方二號橋防線。

「校長,你身後有好多拎攻擊性武器嘅暴徒,而家唔係談判嘅時候,請你唔好再靠近。」警方當時向校長眾人警告說。據說當時有人手持電鋸和汽油彈前進,也有人以鐳射筆照向警察,而警察稱其為「普通襲擊」,警察與示威者幾乎同時發射催淚彈和汽油彈。

晚上 8 時,當時安琪與大部分學生一起在網球場防線等待,看到遠處第一發催淚彈後,便戴上豬嘴,拿起水樽和鐵盤上前。當時很多人用滅火筒撲滅催淚彈,但滅火筒的乾粉反而令空氣一片白濁,安琪便在一片朦朧之中不斷重複地撲滅射來的多枚催淚彈。

11  / 12 二橋之戰爆發

前線火光熊熊,示威者正靠著烈火慢慢地推進著,一個又一個傷者被急救員抬走。安琪回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站在二號橋之上,橋下吐露港公路的巴士和車全都停了,上班族和叔叔嬸嬸走下車,站在公路呆呆地看著橋上的戰火和催淚煙,然後拿出了手機開始錄影。

吳基培副校長首先到場,說學校已和警方達成停戰協議云云,但無人理會,而副校長很快也被催淚煙嗆到了,被急救員抬走,而二橋戰況依然激烈。

「出咗水炮車啦!」

有人喊道。

下午 10 時,警方發稿指,已與校方溝通,並正安排撤退以停止對峙。然而,發稿後,水炮車便隨即到場。水炮車發射了兩輪藍色水後便退場,第一輪約射了十分鐘。安琪的朋友阿 C 是其中一個被藍色水射中的人,他全身刺痛,被急救員抬至何宿,被射中後幾天仍有餘悸,不斷唸著:「我而家真係怕死啦。」

下午 10 時半,前校長沈祖堯亦滿身大汗到場,他帶了一支醫療隊伍到場支援,並呼籲學生和平離去。民主黨立法會議員鄺俊宇和中大校友王維基也有到達二號橋了解情況。

當日,至少 80 名學生受傷,兩人傷勢嚴重,需送院治理。同晚,段崇智校長親自到警署保釋早上被捕的 5 名示威者,當中 3 名為中大學生。據中大學生會解釋,以往被捕學生都被拘留 40 小時以上,唯當日的示威者能夠即場被保釋,而且未被即場檢控,相信是因為校長在場所致。

下午 11 時,中大暫時回復平靜,近五千名校友、「家長」和校外手足來到中大支援,平時空曠的山城忽然多了數千人。安琪從山腳走到山腰,更看見了連綿不斷的人肉物資鏈和遍地的汽油彈工廠等奇景。網上媒體皆稱二橋的勝利是「傳奇」和「神話」,而中大則成為了名正言順的「暴大」。

當晚,大家都不願也不敢離開中大,睡在夏鼎基的地上、二號橋的移動看台上和各個入口前。

第三天,早上的陽光映出滿目瘡痍的校園,校園亦堆滿了據稱足夠所有人用兩星期的巨量物資,在下午 5 時多,不同消息皆指出中大校方即將宣布提早完結學期,各部門的大學職員亦相繼回家。

於是,中文大學幾乎進入了無政府狀態。

「行快啲、行快啲」有數名年青人在花圃路叫阿康走快一點。

阿康和朋友經過他們後,突然感到背部非常熱,原來那幾名年青人在試用剛拿到的一支強力火槍,在阿康背後數米放出了幾米高的大火,燒到了花圃路的樹枝和磚牆。而不到二十米外,有十多人正拿著大量汽油製作汽油彈,目瞪口呆地看著剛才大火的位置,大概是對自己竟然安全無事感到僥倖。

「唔好意思、唔好意思。」那幾名年青人在眾人謾罵中道歉,阿康轉身離開,突然又一熱,原來他們又放多一次火了,眾人再次大罵那幾名年青人。

儘管校園內也有一定秩序,但不時也有無牌車手擅自駕駛校巴、亂鋸罕有的百年大樹、打破昂貴的實驗器材和保健處、於二號橋向途人扔汽油彈的情況發生,還有像上文那樣拿著火槍亂放火的無知少年。

晚上 7 時,有學生在夏鼎基運動場自發舉辦了去留討論會,有中大學生指擔心校園被當成遊樂場,或擔心這些行為都會算進學生的份上,此時開始出現「中大人」與「非中大人」的標籤。其後,中大學生會也在烽火台召開了有中大 SID 才能參與的討論會。

同日,二號橋也出現了一個如牆般高的防線,寫著「中大出入境」。由於出入境需要搜身,所以大多數人都沒有到過防線外的位置,而其實最勇武、拿著弓箭、隨身汽油彈的勇武死士都駐紮於此,而非一般媒體拍攝的橋頭看台上。

據阿康稱,「中大出入境」後,有一輪破爛的小型貨車,車上寫滿了「請勿吸煙」等字眼,車箱中裝滿了數十瓶汽油彈,據說在底下還放了數顆大電池,構成了一顆傳說中的「土製炸彈」,而處理炸彈的前線便稱作「炸彈組」。同時,大學站也有個「聖水」裝置,一旦觸動到機關便會從天而降腐蝕性液體。

當天本來已出現了不少敵視「非中大人」的情緒,現在還加上一個由校外人製作的土製炸彈,雖然未為眾人所知,但已令少數知情的人,如阿康,感到非常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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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哋,係一定唔會撤——安琪

進入第四天,校園人數已少了三分之二,而當中大部分人皆表示會轉場到戰況愈趨激烈的理工大學。同時,Whatsapp 不同群組傳來了數條訊息,內容大致是呼籲中大人回校。

「中大同學請舉手。」二橋拿大聲公的人每隔一段時間便問道。

本來,有學生跟二橋前線溝通過後,二橋前線說如果中大學生人數夠,便會呼籲非中大的手足撤走。可是,從早上 6 點開始,二橋點人數總是只有 20 至 30 個中大人舉手,大聲公手再問:「咁邊個係識用火魔法㗎?」便只剩下不足 5 人舉手。

前新民黨、前監警會成員、新亞校董鄭承隆以個人身份到了二橋,提出數個交易建議,例如希望示威者能「星期六日開放吐露港公路,星期一再封番」,換取「特赦」所有被捕中大學生。

其後,中大學生會緊急召開夏鼎基全民大會,不論中大人還是非中大人都可與鄭承隆直接對話,其後因有消息指警察正前進到崇基門,眾人離開至崇基門增援,全民大會亦無疾而終。

安琪當時到了一號橋與二號橋向前線解釋交易建議,她指,兩地前線都一致不贊同交易,認為交易建議代表了中大甚具佔領價值,而且若答應與不公的政權交易將會被手足唾棄。

「我哋,係一定唔會撤!係咪啊!?」眾人力竭聲嘶地回應:「係!」

「好!三個火魔上前,一個哨喺後方同大學站接應,大家返埋崗位繼續 Stand by!」一號橋的戰意高昂,眾人跑回崗位,全神貫注地看著一號橋的對岸,毫無撤退的意欲。

直到深宵,因為一個記者會,他們全都撤退了。

中大自治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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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撤離日——阿林

15 日凌晨 3 時,有三名示威者稱已得到各駐點的共識而召開記者會,指將會開放吐露港公路南北各一條行車線,以向市民釋出善意。唯行車線只會開放 24 小時,直至政府答應 11.24 的區議會選舉能如期進行。許多示威者對記者會感到憤怒,認為該三名示威者不代表他們,更極度不滿以區選而非五大訴求作為重點要求,懷疑三名示威者是「鬼」(警察卧底或反示威人士)。

前線中大學生阿林其後遇到其中一名召開記者會的示威者,他解釋,原以為自己已取得眾人共識,想不到事後會有如此多人反對。「炸彈組」指自己事前有聽到開放行車線的建議,並有表示認同,但記者會時才知道區選的部分,對被代表感到無奈。

凌晨 6 時,再有示威者開記者會「補鑊」,把要求改成釋放所有被捕義士和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但許多人早已因為深感憤怒而決定離開中大。

15 日早上,阿林在校園遊走,當時整個校園只剩下很少人,各地物資站無人看守,滿地衣物隨風飄走,大學站和一號橋已完全沒人,其他三個主要出入口的人數都大不如前。

下午 3 時許,段崇智校長發公開信,指中大現時「極度混亂」,並指相信為數過千的蒙面人中,大部份並非中大學生,呼籲少部分仍然留在校園的成員盡早離開。同時,許多轉發訊息都指校園內有炸彈,而教職員、內地生、外地生都已全數撤離,各方都急切呼籲同學離開。

「校方好可能就快報警,入面已經無晒人,我哋唔想扔低你哋。」阿林邀請炸彈組的勇武一起離去。可是,二橋炸彈組的勇武自行討論過後,最後決定還是不會默默地撤退,希望等到警方到來才走,但他向阿林保證,如果情況不對,便立即會帶炸彈組離開。

晚上 7 時,由於政府沒有回應記者會的要求,示威者重堵行車線。

「快啲,食完將啲飯盒扔落去!」一名示威者對著二橋的其他人喊。他指,因為人手不足,沒有時間重新架設大型路障,唯有把剛好要扔的飯盒扔下橋當路障。晚上9 時許,數十輛義載的「家長車」停泊在崇基門前,等待最後離開的後勤和教職員排隊上車回家。校方亦派出兩輛巴士,將所有師生撤離到沙田。本來想留至最後的阿林看見大撤離之勢,害怕警察會衝進中大拘捕所有留守人士,於是便決定暫時換衫離開。

那輛用作「土製炸彈」的廢車在晚上 9 時多被點燃,據說因為內裡的汽油彈已揮發了不少,而炸彈組前線也適量地拆除了部分組件,令炸彈威力大減,看起來只是不斷傳出爆炸聲的普通火障。

二橋炸彈組全數安全撤離,警方沒有進入中大拘捕示威者,校園只剩下記者在圍著熊熊烈火做直播。

後記

翌日,許多人回校運送物資到理大,再過一日,校園已經只剩下衣物和戴著 N95 口罩的保安了。安琪、阿頁、阿康和阿林等人都回到校園,在物資站衣服堆中找尋可領回家穿的二手衣服。

「哇,呢件 Adidas 好靚啊。」一名女學生在衣服堆拿出一件外套。

「攞多啲返屋企啦,啲衫無人拎就扔晒佢㗎啦。呢件靚啊,嚟。」一個媽媽般的姨姨笑著把數件衣服塞到女學生手上。

「啲衫被二噁英污染晒,唔好要啦。」有名體育部職員說。眾人相視而笑,立即再拿起了幾件二手衣服。他們說,要吸的早就吸收了。

11 月 18 日,至少十五塊大型石墩被放置在二橋入口,石墩前放了數塊圍板。曾經鮮為人知的二號橋,在長達五天的「二號橋之戰」中一躍成為了焦點,又在完結後被停用和遮蓋。十五塊大型石墩正式為這場史無前例的中大之戰劃上數十噸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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