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文化沙龍精彩內容
日期:二〇一七年一月十六日
題目:從金文與《詩經》看四言詩體的形成
主講人:陳致 教授
本次沙龍在香港城市大學樂聚坊舉行,由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講座教授陳致先生主講,題目為「從金文與《詩經》看四言詩體的形成」。陳致教授發現,西周金文大約在共王時期開始向韻文方向演變,而且傾向於使用四言句,其中不少語辭可與《詩經》對讀,如甚六鐘:「台夏台南,中鳴媞好」,便與〈小雅·鼓鐘〉之「以雅以南,以籥不僭」詞句相似,然此並非銘文直接引《詩》,而當理解為使用當時常見的成語、套語(formula words/expressions),又如「日就月將」即「日居月諸」等等,皆其例也。這些成語、套語之使用,對我們理解早期詩歌形成之歷史,極有幫助。陳教授簡單追溯了學界關於詩歌起源的研究,認爲目前頗爲主流的「詩歌源於民歌」,雖古已有之,但主要是在二十世紀以後因應特定的時代背景而取得其主導地位,此學説不但在中國有魯迅等學者大力提倡,西方漢學家如顧賽芬(Seraphin Couvreur)、葛蘭言(Marcel Granet)等亦從民歌選集、民俗觀念之角度審視《詩經》。然而,學界能找到的早期「民歌」史料,多係晚出,見於戰國至漢代寫成的子史著作之中,我們事實上並無真正可靠的上古民間歌謠史料。因此,西周中期金文中的韻文化現象,就非常值得注意;德國學者畢鶚(Wolfgang Behr)曾提出周初金文如天亡簋中已經出現韻文,但陳致教授指出,應區分有意識的韻文和無意識的押韻,四言詩體仍當在共王以後逐漸形成並趨向格式化。陳教授詳細分析了史牆盤、應侯見工鐘、逑鼎等銘文中的用韻情況,指出西周中期以降的金文有意改造成語,以成押韻之詩句,如逑鼎「逑萬年無疆,永寳用享」就是特意轉化成語「永寶用」,增一「享」字以便與「疆」為韻。由此陳先生進一步推測,〈周頌〉中不用韻的十一(一說十三)篇,當出於共王以前,而用韻諸篇,當係西周中晚期以後的作品。同時,周人音樂出於對商文化的反撥,僅用宮角徵羽,刻意不用商,四聲音階的音樂格式,亦可與四言詩之漸漸成形相呼應。以樂鐘銘文為例,可以較明顯地看到四言化和韻文化的趨向。西周晚期的樂鐘是以甬鐘為主,大部分甬鐘銘文都有入韻和詩歌化的傾向,典型的如厲王時期的宗周鐘(㝬鐘),開篇之魚合韻,中間陽韻東韻互用,結尾數句,真、質陽入對轉通韻,真文合韻,頗具韻律效果;宣王時期的虢季編鐘,不論成語之使用或是用韻,都與〈周頌·載見〉存在驚人的相似。宗周一帶的非鐘鎛類銅器銘文,亦有用韻(如虢季子白盤等)。比照西周金文與〈周頌〉諸篇,可見兩者都呈現了一個由無韻到雜韻,再到合韻通韻,全韻的發展軌跡,其發展又與音樂關係密切。總而言之,在西周中期,伴隨著音樂的使用和祭祀禮辭的發展,中國的四言體詩開始逐漸形成。 在座諸位先生就陳致教授的演講展開了熱烈討論。馮勝利先生指出,陳教授對四言詩體形成的考察,實際上已經觸及了詩之所以為詩之本質,語言何以成詩?人們是以韻腳造詩,抑或以節律造詩?在西周中期,與詩歌性質和押韻的演變相呼應,漢語的音節、聲調也出現了很大變化,不同角度的研究或能共同指向當時漢語的類型變化。這是詩歌史、也是語言學史上的一個重大問題。張隆溪先生亦從詩歌定義的角度回應這一問題,指出西方對「詩」的定義主要就是節奏和規律性,而傳統上中國詩歌是強調字數和尾韻,陳教授的研究向我們揭示了,以韻腳為本的詩歌傳統在西周時期是如何逐漸形成的;對這一問題的深入理解,可能會促成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重寫。回應西方傳統中「詩」的定義,李歐梵先生提出了希臘詩的韻律問題。接下來,朱慶之先生和張健先生都從音樂的角度提問,張健先生指出,四聲音階與四言詩有何具體聯係,或可進一步説明,例如商代已有五聲音階,是否能推理出五言詩?音階、節拍和詩行字數(或音步數)之關係,很值得深入研究。張宏生先生從「功能」的角度,認爲可以考慮押韻背後的動因是甚麽,除了記誦的方便,是否還存在一種對語言美感的追求?劉笑敢先生結合自己研治《老子》的經歷,討論了四字句發展方面的疑問;翟志成先生則從方法學的角度,提出應如何處理材料可能不全的問題。浸會大學史亞當博士則認爲早期文學中祭祀、祝禱因素的作用很值得注意。 沙龍進行到一半,正在香港講學的葛兆光、戴燕二位先生也到場加入討論,大家談興更濃,從西周的詩歌與音韻又延伸到中古四聲出現之問題。戴先生從學術史的角度回顧了陳寅恪〈四聲三問〉「橫切」式的研究取徑,相對於傳統音韻學縱向演變的思路,乃是一個重要變化,其淵源當在西方比較語言學之影響;著眼内部漸變的傳統中國學者,與強調外部突變的西化派,形成近代學術史上雙峰並峙的有趣現象。馮勝利先生由此聯想到老一輩學者以「說」代「論」的寫作方式,張隆溪先生和張健先生又討論了現代中外學術界對「口頭文學」的研究偏好,隆溪先生指出,以「口頭文學」延長本國文學史,高遠其所從來,背後實有民族主義的問題,這種秘思成爲籠罩學術界的主流意見,並非幸事。 陳致教授因應各位學者的問題,一一討論,並補充闡述了自己對商周文學文化轉型的總體看法。參與沙龍的還有汪春泓教授、李貴生教授和張萬民教授,不少青年學者和研究生也到場聽講,諸位師長論學談藝,縱橫揮灑,不但帶來知識與研究方法上的啓迪,更以一種駘蕩灑落之學問氣象,令大家感動至深。
本次沙龍在香港城市大學樂聚坊舉行,由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講座教授陳致先生主講,題目為「從金文與《詩經》看四言詩體的形成」。陳致教授發現,西周金文大約在共王時期開始向韻文方向演變,而且傾向於使用四言句,其中不少語辭可與《詩經》對讀,如甚六鐘:「台夏台南,中鳴媞好」,便與〈小雅·鼓鐘〉之「以雅以南,以籥不僭」詞句相似,然此並非銘文直接引《詩》,而當理解為使用當時常見的成語、套語(formula words/expressions),又如「日就月將」即「日居月諸」等等,皆其例也。這些成語、套語之使用,對我們理解早期詩歌形成之歷史,極有幫助。陳教授簡單追溯了學界關於詩歌起源的研究,認爲目前頗爲主流的「詩歌源於民歌」,雖古已有之,但主要是在二十世紀以後因應特定的時代背景而取得其主導地位,此學説不但在中國有魯迅等學者大力提倡,西方漢學家如顧賽芬(Seraphin Couvreur)、葛蘭言(Marcel Granet)等亦從民歌選集、民俗觀念之角度審視《詩經》。然而,學界能找到的早期「民歌」史料,多係晚出,見於戰國至漢代寫成的子史著作之中,我們事實上並無真正可靠的上古民間歌謠史料。因此,西周中期金文中的韻文化現象,就非常值得注意;德國學者畢鶚(Wolfgang Behr)曾提出周初金文如天亡簋中已經出現韻文,但陳致教授指出,應區分有意識的韻文和無意識的押韻,四言詩體仍當在共王以後逐漸形成並趨向格式化。陳教授詳細分析了史牆盤、應侯見工鐘、逑鼎等銘文中的用韻情況,指出西周中期以降的金文有意改造成語,以成押韻之詩句,如逑鼎「逑萬年無疆,永寳用享」就是特意轉化成語「永寶用」,增一「享」字以便與「疆」為韻。由此陳先生進一步推測,〈周頌〉中不用韻的十一(一說十三)篇,當出於共王以前,而用韻諸篇,當係西周中晚期以後的作品。同時,周人音樂出於對商文化的反撥,僅用宮角徵羽,刻意不用商,四聲音階的音樂格式,亦可與四言詩之漸漸成形相呼應。以樂鐘銘文為例,可以較明顯地看到四言化和韻文化的趨向。西周晚期的樂鐘是以甬鐘為主,大部分甬鐘銘文都有入韻和詩歌化的傾向,典型的如厲王時期的宗周鐘(㝬鐘),開篇之魚合韻,中間陽韻東韻互用,結尾數句,真、質陽入對轉通韻,真文合韻,頗具韻律效果;宣王時期的虢季編鐘,不論成語之使用或是用韻,都與〈周頌·載見〉存在驚人的相似。宗周一帶的非鐘鎛類銅器銘文,亦有用韻(如虢季子白盤等)。比照西周金文與〈周頌〉諸篇,可見兩者都呈現了一個由無韻到雜韻,再到合韻通韻,全韻的發展軌跡,其發展又與音樂關係密切。總而言之,在西周中期,伴隨著音樂的使用和祭祀禮辭的發展,中國的四言體詩開始逐漸形成。 在座諸位先生就陳致教授的演講展開了熱烈討論。馮勝利先生指出,陳教授對四言詩體形成的考察,實際上已經觸及了詩之所以為詩之本質,語言何以成詩?人們是以韻腳造詩,抑或以節律造詩?在西周中期,與詩歌性質和押韻的演變相呼應,漢語的音節、聲調也出現了很大變化,不同角度的研究或能共同指向當時漢語的類型變化。這是詩歌史、也是語言學史上的一個重大問題。張隆溪先生亦從詩歌定義的角度回應這一問題,指出西方對「詩」的定義主要就是節奏和規律性,而傳統上中國詩歌是強調字數和尾韻,陳教授的研究向我們揭示了,以韻腳為本的詩歌傳統在西周時期是如何逐漸形成的;對這一問題的深入理解,可能會促成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重寫。回應西方傳統中「詩」的定義,李歐梵先生提出了希臘詩的韻律問題。接下來,朱慶之先生和張健先生都從音樂的角度提問,張健先生指出,四聲音階與四言詩有何具體聯係,或可進一步説明,例如商代已有五聲音階,是否能推理出五言詩?音階、節拍和詩行字數(或音步數)之關係,很值得深入研究。張宏生先生從「功能」的角度,認爲可以考慮押韻背後的動因是甚麽,除了記誦的方便,是否還存在一種對語言美感的追求?劉笑敢先生結合自己研治《老子》的經歷,討論了四字句發展方面的疑問;翟志成先生則從方法學的角度,提出應如何處理材料可能不全的問題。浸會大學史亞當博士則認爲早期文學中祭祀、祝禱因素的作用很值得注意。 沙龍進行到一半,正在香港講學的葛兆光、戴燕二位先生也到場加入討論,大家談興更濃,從西周的詩歌與音韻又延伸到中古四聲出現之問題。戴先生從學術史的角度回顧了陳寅恪〈四聲三問〉「橫切」式的研究取徑,相對於傳統音韻學縱向演變的思路,乃是一個重要變化,其淵源當在西方比較語言學之影響;著眼内部漸變的傳統中國學者,與強調外部突變的西化派,形成近代學術史上雙峰並峙的有趣現象。馮勝利先生由此聯想到老一輩學者以「說」代「論」的寫作方式,張隆溪先生和張健先生又討論了現代中外學術界對「口頭文學」的研究偏好,隆溪先生指出,以「口頭文學」延長本國文學史,高遠其所從來,背後實有民族主義的問題,這種秘思成爲籠罩學術界的主流意見,並非幸事。 陳致教授因應各位學者的問題,一一討論,並補充闡述了自己對商周文學文化轉型的總體看法。參與沙龍的還有汪春泓教授、李貴生教授和張萬民教授,不少青年學者和研究生也到場聽講,諸位師長論學談藝,縱橫揮灑,不但帶來知識與研究方法上的啓迪,更以一種駘蕩灑落之學問氣象,令大家感動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