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台灣國際女性影展】重寫冷戰時期電影史:琪拉.穆拉托娃和她的電影 文// 譚佳 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助理教授 2020年了。俄國人仍然是主流荷里活電影中毀滅世界虐待女性的邪惡擔當。例如《天能》(Tenet),也許是為回應近年對於全白人卡司的批評,難得由黑人擔任男主角,但依舊演繹着美國男性拯救世界、拯救(白人)女性的劇本。這種長期以來充斥在動作片間諜片科幻片中的性別以及冷戰想像,在今天這個疫情下全球經濟開始脫鈎( decoupling)的時代卻不見退潮,依然如故。因此,當我看到今年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的焦點影人是導演琪拉.穆拉托娃(Kira Muratova)時,不由得眼前一亮。 VGIK與奧德薩:蘇維埃蒙太奇與蘇聯時期的穆拉托娃 常見的對穆拉托娃(1934–2018)的介紹會說她是著名的烏克蘭女導演,我們也許會想當然地以為她是烏克蘭裔,拍攝講烏克蘭語的電影。但穆拉托娃並非烏克蘭裔,她的絕大部份電影是用俄語拍攝。她的一生都被冷戰的地緣政治形塑,將其前大半生形容為蘇聯導演更為準確。穆拉托娃出生在比薩拉比亞(Bessarabia),當時是羅馬尼亞(Romania)的一部份,還不屬於蘇聯。她的父親是俄羅斯人,在她小時候就死於戰爭。她的母親是羅馬尼亞官員,羅馬尼亞變成蘇聯一部份後在政府任職。穆拉托娃曾在位於莫斯科的國家電影學院VGIK學習,學校的全名是All-Union State Institute of Cinematography,是蘇聯時期以及當代俄羅斯最有名的電影學院。[1] VGIK創立於1919年,是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電影學院。當年的開創者有庫里肖夫(Lev Kuleshov),著名的電影剪輯術語「庫里肖夫效應」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許多蘇維埃蒙太奇學派的領軍人物都曾是VGIK的老師,包括愛森斯坦。穆拉托娃的本名叫Kira Korotkova ,她在VGIK 讀書的時候與烏克蘭人亞歷山大.穆拉托夫Alexander Muratov 結婚並改從夫姓。改從夫姓在當時的蘇聯女性中非常少見,不知是否與她在VGIK畢業之後去了烏克蘭的奧德薩工作有關。 稍微熟悉電影歷史的人都知道,「奧德薩階梯」是1925年蘇聯導演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的《波坦金戰艦》(Battleship Potemkin)中的經典片段,現在仍然是闡釋蘇維埃蒙太奇(Soviet Montage)理論的不二之選。電影中描繪了沙皇屠殺平民而激發了戰艦軍人的起義的過程,但曾經是蘇聯的一部份的城市奧德薩,現在已是烏克蘭的重要港口城市。雖然奧德薩在烏克蘭,奧德薩這個名字卻和蘇維埃蒙太奇學派息息相關。同時,奧德薩電影製片場也是蘇聯時期重要的國有製片廠。雖然蘇聯解體之後穆拉托娃成為了烏克蘭的公民,但她並非烏克蘭裔,也只任職於蘇聯時期的奧德薩電影製片場。穆拉托娃早年所受的教育和創作,體現了蘇聯時期的電影教育與製作的集中化特點。她與2014年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焦點影人瑪特.美莎露絲( Márta Mészáros)頗有淵源。美莎露絲生於1931年 ,據說是東歐匈牙利歷史上第一位女導演。兩人都曾於蘇聯時期在VGIK學習。美莎露絲在1956年畢業,是1959年畢業的穆拉托娃的學姊。[2] 電影史的冷戰化:被遺忘的電影史中的蘇聯與女性 筆者有幸在幾年前受邀參加VGIK電影節,感受了歷史的沉澱。也順便去愛森斯坦的墓前憑弔,還參觀了不再輝煌的莫斯科電影製片廠。VGIK的教學樓前屹立着一個以傳記《雕刻時光》聞名的導演塔可夫斯基的雕像,他也是VGIK最有名的校友之一。面對塔可夫斯基我不禁有些唏噓,電影的書寫,存在許多斷層。英語電影歷史書寫的西方中心主義大家大概都有所了解,華語電影的研究也是在中國第五代導演的作品在海外收到關注之後才開始有顯著的發展,對香港台灣新浪潮的研究興趣和著作才開始增加。冷戰時期華語電影普遍被忽略,近年才略有改善。 蘇聯電影和亞非拉電影的歷史書寫很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早期蘇聯電影對西方電影有很大影響,和冷戰時期的隔閡對比強烈。這種電影史的冷戰化在英語書寫的電影史以及美國的電影教育中甚為明顯。早期蘇維埃電影人例如以愛森斯坦為代表的蒙太奇理論和維托夫(Dziga Vertov)的電影眼(Kino-eye)理論都有很重要的位置,更是世界電影史的必教內容。但冷戰開始之後的蘇聯電影歷史大都被邊緣化,更遑論蘇聯時期的女性影人。穆拉托娃的電影也要等到1988年才在法國著名的Créteil女性電影節上有回顧展,從那開始她的電影才被更多英語世界的藝術電影愛好者知曉。重新回顧她的電影,有着從蘇聯時期電影和女性影人的角度重寫電影歷史的雙重意義。 蘇聯精英女性的哈姆雷特式處境:「洗碗還是不洗碗,這是一個問題。」 《萍水相逢》(Brief Encounters,1967)是穆拉托娃第一部導演的作品。電影的開場是在一個舊式房子的廚房裡,鏡頭清楚交代了廚具與環境。正當我疑惑作品是否會在借用義大利新寫實主義時,女人自言自語,問出了哈姆雷特式的對於家務的質疑:洗碗還是不洗碗,這是一個問題。原來她正面對着堆積如山的碟碟碗碗,邊寫邊練即將參加的農業會議的發言稿。這場戲的一些主題貫穿了穆拉托娃幾十年的電影生涯。首先,穆拉托娃很關注蘇聯時期職業女性精英的處境。這些女主人公都不在一個傳統的核心家庭關係之中。《萍水相逢》的水務處女官員的地理學家愛人長期在外,她在家政工到來之前長期獨居;在穆的第二部電影《漫長的告別》(Long Farewells,1971)裡,中年單身離異母親是一個政府翻譯人員,和兒子住在一起;《衰弱症》(The Asthenic Syndrome,1989)前半部份的主角是一名剛剛喪偶的年長女醫生。蘇聯並不乏女權主義思潮,早期柯倫泰 (Alexandra Mikhailovna Kollontai)從鼓勵革命與愛情的解放 到國家政策上的保障女性參政以及男女同工同酬,在同時代的世界範圍內都有進步意義。穆拉托娃出身精英家庭,又受過傑出的電影教育,她的影片反映了蘇聯時期精英婦女的地位,可又絕不僅限於此。 以今天的眼光而言,電影以職業女性為主題不是新鮮事,但二戰之後歐美女性從戰時積極參與經濟軍事活動轉變為退居回到家庭中。當時以女性為主要題材的情節劇許多是關於家庭主婦的故事。道格拉斯.瑟克(Douglas Sirk)的電影大多講述郊區美國理想生活背後的壓抑與苦楚,例如1955年的《深鎖春光一院愁》(All That Heaven Allows)以及同時期電視情景喜劇《我愛露西》(I Love Lucy,1951–1957)也大受歡迎,都是描述中產家庭主婦的生活。這樣對比之下,穆拉托娃對於非典型家庭的精英女性的探討很有先鋒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