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之后(约十七6–19)

 

我离开之后(约十七6–19)

邢福增院長
邢福增院長

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神学院结业崇拜 2020年5月21日

之「后」……

今天是2020年5月21日,还有71日就是7月31日,也是期盼以久卸任院长的日子。这是我最后一次以院长的身分在结业崇拜讲道。对在座的同学来说,谁人在讲,又在讲甚么,其实都不重要,反正过了今晚,都会忘掉;但于我而言,却不是这样。记得去年结业崇拜的讲道〈在咖啡冷掉之前〉,我形容自己这六年是一趟治疗癌症的疗程,终于快要打最后一针了……大家可以想像我期盼「这时候」的心情吗?

「时候到了」,我很高兴吗?当然,但事实又不是那么简单!因为,我(们)从来没想到2020年会是这样来到……回首过去一年,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样走来,之后等待我(们)的又是甚么?多少时候,许多片段仍然在脑海中浮现,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像昨天般历历在目。如果说,苦难将香港人连结在一起的话,那么,作为苦难共同体的独特个体,却仍要独自去面对各种创伤(Trauma)──个人的、家庭的、群体的、社会的……近日大家都会谈及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好像说虽然有压力,但毕竟是在创伤之「后」。一般灾难,灾民是在「灾『后』」去重建及疗伤,但我们面对的却不同,像大海啸般持续侵袭,一波过后,还有一波,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每一波都带来新的创伤……何时才是「后」?这个「后」会是怎样的光景?抱歉,我们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再过71日,就是这一章的终结……下一章如何,虽然尚有许多变数,但起码,我会尽力写好……读历史的时候,有时会慨叹,如某些人物(如吴耀宗、陈崇桂、赵紫宸……)早点离世,他们的人生及历史评价,会很不一样……但他们又会否有同样的遗憾?

耶稣的告别祷告

今晚选读的三段经课,有一个共同点,是与告别有关。为何选这三段经文?因为,这是一位快要卸任的人在结业崇拜的分享。按教会节期,再过数日,刚好是基督升天后主日。《约翰福音》十七章的分离祷告应很合适今晚。《约翰福音》从十三章最后晚餐开始,一直到十六章止,圣经学者称之为耶稣的「最后/告别讲论」(The Last/Farewell Discourses),然后就是第十七章的告别祷告。祷告后,耶稣便在客西马尼园被逮捕。耶稣向门徒的告别,一定是语重心长的,中国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细读下去,不禁问:耶稣向门徒的告别,门徒真的明白吗?他的告别祷告,门徒又懂得其中的意思,可以跟著「阿们」吗?

当时耶稣举目向天祷告,第一句就说:「父啊,时候到了」!主耶稣知道自己离世的日子将至,在世上的使命快要完成,究竟在告别祷告中,他最关心的是甚么?

首先,从第一至第五节,耶稣是向父祷告,而「荣耀」是其中的重点。耶稣说:「我在地上已经荣耀你,你交给我做的工作,我已完成了」(4)。主确信,他的一生就是为作成救赎的工作而来,现在虽然面对分离与死亡,但他却为自己能够完成使命而感到荣耀。人生在世,有甚么比完成使命,无憾的离世来得有意义呢?但有谁人真的敢说自己的一生是毫无遗憾呢?

无可否认,人生就是由许许多多的抉择交织而成,我们有时不禁问:昔日某个决定是否真的最恰当呢?如果我有机会重新开始,作另一个选择,局面会否更为理想?当我们作出如此这般的想法时,反映出骨子里对这个抉择或其衍生出来的后果并不满意,我们对于某些生命中的遗憾仍然耿耿于怀。对不对?我去年在结业崇拜那篇道,其实便为自己处理这个问题。对今年的新生而言,会觉得这一年是混乱的……上学期突然间「被腰斩」,下学期只上了两星期,就Zoom来Zoom去。如果统计一下,可能很多一年级生都后悔,早知迟一年才入学……特别是对一年制全时间MA的同学,这一年,真的充满遗憾,要真正的释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然,主耶稣不会对自己的一生感到遗憾,但却不能说他毫无牵挂。他深知道在离开之后,接下来的工作便由一众门徒来接棒。「我到你那里去;我不再留在世上,他们却在世上」(11a),父怎样差遣子到世上,子也照样差遣门徒在世上。我们清楚见到一幅「父-子-门徒」的图画。不过,父与子的关系,跟子与门徒的关系,又岂能等量齐观呢?三年多来,耶稣实在太了解这群门徒了。他知道他们的底子,明白他们的软弱。如今主耶稣竟将所有注码完全押在门徒身上,要是所托非人的话,岂不前功尽废?「世界恨他们」,门徒会否因为外在的逆境,动摇了他们所领受的道呢?

理想与现实

因此,耶稣在告别祷告中,用了大量篇幅为门徒祷告。主耶稣的祷告分三方面:一,保守门徒的合一;二,保守门徒脱离那恶者;三,叫门徒因真理成圣。合一指向门徒间的关系,耶稣特别求圣父因著基督的名保守信徒可以合而为一。脱离恶者指向门徒与世界的关系,耶稣求父保守我们可以脱离罪恶。成圣涉及门徒内在属灵生命的操练,耶稣求父藉著让我们因著认识真理而成圣。

当我们回看主在分离前夕为门徒的祷告时,内心有著复杂的感受。父差遣子,子没有交白卷,完成了托付。只是子再把责任交给门徒,便没有那么简单。祷告中的「他们」是门徒,原来门徒是父赐给子的,子要将父的名显明给他们,要他们遵守父的道,要将父赐给子的话也赐给他们。当耶稣说,「他们遵守了」「知道」「领受了」「确实知道」(6–8)……我们不禁问:真的吗?我们甚至怀疑,门徒连这篇祷告的内容也不明白呢。起码,直到耶稣升天前,门徒都会怀疑祷告的内容。而在耶稣升天之后,情况也不是那么简单。

耶稣为门徒祈求:在离开之后,求父保守他们「合而为一」(11b)。只要读教会历史,便知道「合而为一」是何等的困难!甚至有人以「合一」为名,将「合一」视作「一统」与「和谐」,反过来去打压不同声音。为何要在我的名下「合一」,岂不反映出我的道路超过众人的道路,唯有我的才是「真理」与「神圣」!耶稣说:「要他们心里充满了我的喜乐」(13)。我们真的充满主的喜乐吗?还是自我中心,以追求权力与私欲为乐?「保全他们……脱离那恶者」(15)、「用真理使他们成圣,你的道就是真理」(17),但我们真实感受到罪恶权势的辖制,信仰群体与个体不见得完全可以远离罪恶,完全分别为圣,纷争与分裂从没有中止过,而教会所追求的,正是世界权势的认同……

我们本是父的

「时候到了」,耶稣要离开门徒,但在耶稣离开之后,门徒不是被遗弃在地上的孤儿。虽然真的有太多的负面经验,要我们质疑耶稣的祷告是否事实。但这一切,难道耶稣不知道吗?或者,正因为耶稣知道,所以他才要在告别祷告中记念门徒。原来,「合一」、「喜乐」、「成圣」并不是信仰群体的实然与本质,而是在不理想的现实中,仍要坚持的价值,要在乎的关系。主耶稣提醒我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分,「他们本是你的」(6、9),并不属于这个「世界」(14),但又奉圣子差到世上(18),活在世界之中(11)。叫我们在经历各种软弱与困惑中,仍要抓紧上主的同在。当耶稣说「因真理成圣」(19)时,并不是我们拥有了「真理」,所以自称有「神圣」的身分,而是提醒我们,离开了上主的「道」(真理),我们的生命就会彻底的陷落与崩坏,黑白不分,颠倒是非,指鹿为马。生命的安顿与建立是一生之久的坚持与学习,但败坏却可以发生在一瞬之间,一念地狱,急速沉沦……此时此刻,这一切难道我们感到陌生吗?

那么,上主的名,上主的道,上主的同在,对我们有何意义?这一切,到底是遥不可及的虚言?还是与地上的我们在纠缠,与我们的生命在拉扯?当人生充满著各种遗憾时,我们要如何走下去?

只能信靠

是的,人生本身就是充满著遗憾,较积极的人,只能够在承认活在种种的遗憾中,仍不放弃,然后悉力以赴,仅此而已。但,是否真的可以撑过去,除了盼望之外,其实我们甚么都没有。想起120年前的1900年,那年同样是庚子年,一位68岁的老人在瑞士养病,收到远方的消息后说:「我不能看书,不能思想,甚至不能祷告,但是我能信靠」(“When I cannot read, when I cannot think, when I cannot even pray, I can trust.”)。他的名字是戴德生(Hudson Taylor),中国内地会创办人,知道79名内地会的传教士及子女在义和团之乱中殉道后,心如刀插。「我不能看书,不能思想,甚至不能祷告」这几句,我们都有共鸣,重点是,他凭甚么力量可以接著仍能说出「但是我能信靠」这一句?或者,如果连信靠的盼望都没有,那真是彻底的绝望与无助,这时,「信靠」成为唯一可以「信靠」的信念……在这一年,原来我们都经历过……

1905年,戴德生重返中国,6月来到湖南的长沙。内地会在湖南的工作一直很难开展,经过多次努力也无功而返。最后要到1897年,才有第一位内地会传教士在常德立足。所以,这次戴德生来到湖南,看到自己祷告了三十年的土地终于建立了教会,满心安慰。庚子之痛,一生永远不能释怀,是中国内地会及戴德生永远的遗憾,但同时,在各种的遗憾当中,他能够见到自己信靠之后的成果,果真死而无憾。在到达长沙后两天,载德生就在6月3日安然离世,生前留下的遗愿,是要与早逝的爱妻及夭折的儿女合葬。

戴德生在1853年于宁波与一位传教士的女儿玛莉亚(Maria)结婚。1867年,年仅7岁的长女患脑膜炎去世,1870年,另一个儿子又因肺病死亡。当时,他们决定把余下的3个孩子送回英国。同年,玛莉亚刚生下一个婴孩,却感染霍乱,结果母子一同逝世。这时是戴德生生命面对的最大打击,也是最孤独的时候,他曾说:「当我独处房中,久不见爱妻身影、不闻在英小子女之脚步声,恐怖的空虚之感向我袭来,至此我方明白为甚么主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恐怕一天有二十次,不分画夜,当我的心一再渴了,我向祂呼求,祂就火速来到,安慰我。」原来,重返中国的决定,不仅是要让他可以再访宣教工场,更是让他可以死在中国,并与爱妻及子女合葬。相信,戴德生没有带著遗憾而离开人世。

戴德生在离世前两个月,在一封信上提及自己最爱的一节经文,就是《诗篇》119篇173节:「求你用你的手帮助我,因我选择你的训词。」在孤独、绝望的当下,如何等待上主的手,并且坚持选择上主的训词,相信是戴德生在将要走毕人生旅程时留给他的同工的说话,重要的,他是用自己的一生来为这节经文作注。

我想起哈维尔(Václav Havel)曾说:「盼望和乐观截然不同。盼望不是深信某件事必定成功,而是认定那件事必有意义,不论它结果如何。」(Hope is definitely not the same thing as optimism. It is not the conviction that something will turn out well, but the certainty that something makes sense, regardless of how it turns out.)所以,上主的名,上主的道,上主的同在,就是我们唯一的盼望……

我离开之后

这篇道的题目是〈我离开之后〉,是关乎耶稣的告别祷告。其实,《我离开之后》(What to Do When I’m Gone)也是一本书的名字。有一天,女儿问母亲,「如果有一天,妈妈突然离开了,留下来的我该怎么办?」于是,便由母亲撰文,女儿绘画,合作完成了这本「妈妈离世指南」。从妈妈离世后的第一天开始,到第二万天结束。这位母亲最后写道:「请谨记在心,无论妳身边有多少人陪伴,到最后都只有妳自己一个人面对死亡。这是妳的个人秀。」妈妈又跟女儿说:「事实上,这一直都是妳自己的人生舞台。早在我离开之前就是了。尽管我的建议妳让感到安慰(我知道,我的建议从来没少过),但其实妳早已经知道所有答案。妳并不真的需要这本书。我很乐意与妳一起写下这本书,但妳并不需要它。没有我,妳也已经拥有足以面对未来、继续走下去的东西。我们之间的记忆就像一条长河,将我们永远连在一起。敝开心胸,让这条河流向妳、穿过妳,带领妳继续向前行。」

想像一下,主耶稣的告别祷告,是否也有相同意思。「请谨记在心,无论你们身边有多少人陪伴,到最后都只有你们自己一个人面对生命。这是你们的个人秀。」「事实上,这一直都是你们自己的人生舞台。早在我离开之前就是了。尽管我的祷告让感你们到安慰(我知道,我的祷告从来没少过),但其实你们早已经知道所有答案。我很乐意继续为你们祷告,因此,你们已经拥有足以面对未来、继续走下去的东西。我们之间的记忆与关系就像一条长河,将我们永远连在一起。敝开心胸,让这条河流向你们、穿过你们,带领你们继续向前行。」

时候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以院长的职分宣讲了。六年院长任期,除去一年安息年,现在终于「时候到了」。这六年间,香港社会及教会经历了巨变,而我却不知为何,竟然会在2014年这一年,负起了「院长」的职分走上舞台。作为历史工作者,历史让我看见许多的教训,但这却不保证我所作的每一个抉择,都一定是正确的。有些决定,或会引起别人不快及批评,这从来不是我的个性。有时,午夜梦回,也会怀疑……六年间,当然经历许多,也被许多事情所塑造,是否仍能说:我,仍然是我?当然不可能……到底我变了甚么?是变得好了,或是坏了?在改变中是否仍可保存初心?这一切,只能留待上主及历史来评价。有人问我,卸任后会否不习惯,不舍得。我明白这个舞台的吸引,伴随著这个身分的「光环」,但我的回答是,真的不会。所以,大家也不要用「前任院长」来称呼我。其实,我是不善辞令的人,喜欢用文字,而不是说话来表达自己。我曾跟太太说,这六年,我或已耗尽我一生说话的quota……请不要问我对未来的崇基有甚么期望,历史让我见到,这些所谓的「期望」很容易成为别人的包袱。崇基的未来,不要靠一个人来决定,而是在座的每一位……「事实上,这一直都是每一位崇基人的舞台。早在我上任之前,也在我离开之前──就是了。」

最后,让我借此机会,表达我心底的感谢。我很庆幸,这六年不是我一个人独个儿去面对。感谢我的同工,我们有不同的位置,对问题也不见得有完全一样的看见,但我们仍致力追求合一,为崇基的大公精神作注。我当然有我的缺点与不足,幸好有你们为我补位。我不敢说,这是一个最完美的团队,但最少仍可以说,在关键问题上,「不割席,不分化,不笃灰」,是我们可以实现的。

当然,要感谢家人,特别是太太。这些年,只能说要她付出太多太多……我唯一仍可以给她的憧憬,是退休的日子。而这一天,真的不会很远。

刚卸任的台湾副总统陈建仁在告别感言中引用了圣德兰修女(St. Mother Teresa)的话:「我是上主手中的小铅笔,祂在思索、祂在撰写。祂作了每一件事,有时候还真是困难,因为这是一支折断的铅笔,祂还必需把它削得更短!」(I am a little pencil in God’s hands. He does the thinking. He does the writing. He does everything and sometimes it is really hard because it is a broken pencil and He has to sharpen it a little more.)然后,陈说:「现在是该回到中研院作为上主手中的小铅笔,继续作研究、发表论文、写书的时候了!亲爱的国人同胞,谢谢您们给我机会,可以为大家服务,感恩!」

回想1983年入读中大,1993年开始踏上神学教育之路。然后,2004年来到崇基,开始新一章。今天,2014年起「被院长」的一章即将完成。然后,又要预备下一章……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多少章?还有多少个「然后」……此时此刻,活在不再熟悉的香港。放眼一切,尽是崩坏,罪恶权势依然肆虐,恶人不可一世。求上主的真理保守我们,在黑暗世代中,不被世界改变,依然活出真实。「现在是该回到作为上主手中的小铅笔,继续作研究、发表论文、写书的时候了!亲爱的崇基人,谢谢您们给我机会,可以为大家服务,感恩!」